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 |
九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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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的書房設在五姨太的正房三樓上。袁世凱的眾多妻妾,最受他寵愛的是五姨太楊氏。不是楊氏格外漂亮,她其實容貌平平;也不是楊氏娘家有勢力,她出身天津楊柳青一個小戶人家。楊氏之得寵,是因為她的賢惠才幹。 楊氏最會照顧袁世凱的生活,細心體貼,無微不至。袁世凱對此甚是滿意。除大太太于氏外,袁世凱一年到頭輪流到每個姨太太房裡睡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內,夜裡固然是當值的姨太太照顧,但每天早起,卻非要楊氏過來侍候他穿衣洗臉不可。新過門的姨太太剛開始覺得很彆扭,日子久了也就漸漸習慣了。 楊氏極有管家的才能。她略識幾個字,腦子聰明,辦事果斷,頗有幾分大觀園裡王熙鳳的味道。袁府後院人口眾多,雜事如麻。於氏是個懦弱無能的人,管不下;大姨太沈氏欲望很大,才卻不足以副之;二、三、四姨太都是朝鮮人,本身都無這個能力,即使有,袁世凱也不會把家政交給她們去管。五姨太過門後,袁世凱就發現她才幹過人,家事交給她,果然件件辦得好,以後六、七、八、九各房姨太太先後進來,楊氏手中的權力始終沒有轉移過。袁世凱給楊氏以高度的信任,他有些不能讓別人知道的貴重物品,也委託楊氏保管。搬進洹上村後,他把書房安在楊氏的院落裡,更給這位五姨太很大的臉面。 當楊度走進三樓書房時,袁世凱已經坐在軟墊紅木矮腳椅上等他了。楊度掃了一眼書房。這是一間完全按中國傳統文人習氣佈置的書齋。古色古香的書架上,幾乎是清一色的線裝書。書桌大而厚重,上面擺一台足有一尺見方的石硯,大號鼎形仿古青銅筆筒裡,豎著十來支粗壯的毛筆。這一切都似乎跟書房主人的性格外貌十分接近。四壁懸掛幾幅山水畫。臨窗的牆邊掛一幅字。楊度認得這是主人的手跡。書法雖不算好,但一筆一畫遒勁有力,寫的是一首題作《登樓》的五言絕句:「樓小能容膝,簷高老樹齊。開軒平北斗,翻覺太行低。」 「這詩真有氣魄!」楊度贊道。 「見笑,見笑!」袁世凱高興地說,「登高賦詩,我是外行,聊以抒懷罷了。」 「開秤平北斗,翻覺太行低。『這兩句非大英雄不能吟。」楊度笑道,「當年橫槊賦詩的魏武帝,看來在您的面前怕也要略輸一籌了。」 「哈哈哈!」袁世凱十分快活地大笑起來。「皙子,你真會說笑話。」 楊氏親自端著茶點笑吟吟地進來,溫婉地招呼楊度用茶,然後輕輕地把門帶上,不出聲地下樓去了。 「宮保大人,我這次是奉慶王爺、徐中堂、那中堂之命來彰德的。他們要我稟告您,想請您出山。」楊度不想再多說閒話了,開門見山地把此行的目的抖了出來。 「出山做啥呀?」袁世凱明知故問。 「請您帶兵南下武昌。」楊度盯著袁世凱那張似笑非笑的圓胖臉回答。 「不是好好地叫蔭昌帶兵嗎?」袁世凱習慣地點起一支雪茄,又指了指煙盒,示意楊度自己拿。 楊度掏出一支來,邊擦火柴邊說:「蔭昌哪是這塊料。」 袁世凱從鼻子裡噴出一股煙來,冷笑道:「不是這塊料,他當什麼陸軍大臣呀!」 「聽說蔭昌也有自知之明,他不想出京。」 「慶王要我出山,給我什麼名義呀?」袁世凱將雪茄在煙灰缸上輕輕地磕了一下,灰白的煙灰散落在黑紅色的缸子裡,猶如加上一層薄霜。 「頂瑞澂的缺,放湖廣總督。」楊度已經摸清了,袁世凱並不拒絕出山,他是在看價碼。 「皙子,麻煩你回去告訴慶王,我足疾未愈,不能奉命。」袁世凱將未抽完的半截雪茄扔在煙灰缸裡,鼻子裡重重地沖出一股氣。 兩年多前,載灃以患有足疾的名義罷了袁世凱的官,其實袁世凱根本就沒有足疾,他現在以「足疾未愈」來回敬朝廷,顯然一是發洩憤恨,二是嫌湖督的價碼低了。楊度來彰德,並非有心當內閣的說客,他主要是來看看袁世凱,尤其想聽聽袁對當前形勢的分析,至於湖督一職,他也覺得是低了點,暫不接受也好。 楊度笑了笑說:「是的,足疾未愈,怎能出山,讓它先亂一亂再說吧。宮保大人,我想請教您。依您看,國家這台戲,到底會唱出一個什麼結局?」 袁世凱重新點燃一支雪茄,慢慢吞吞地說:「這個問題,按理要我問你才是。我已是一個野老釣翁了,國事於我如浮雲。你身為堂堂京官,又在為朝廷制定憲政,你說呢?」 楊度搖搖頭,苦笑著說:「談什麼制定憲政!國家亂得一塌糊塗,哪裡是制定憲政的時候?就算制定出來了,條文列得再好,又有誰來執行呢?誰來監督呢?還不是一紙空文而已!」 他設想前不久通過的新刑律,最後的命運必定也會是這樣的。自己全副心力去投入,也可算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吧! 「你說的是實話。」袁世凱端起他的墨玉杯喝了一口,說,「再大的法都要靠人來執行。我從來不相信什麼有憲法就能治好國家那一套,有能人才有治世。」 袁世凱這句話與楊度的思想有相通之處,也有不相通之處。此時當然不是辯論的時候,楊度不想就這個問題再說下去,他望著袁世凱說:「宮保大人,您不要把自己當作野老釣翁了,全國上下都把你看作是國家真正的柱石哩,連洋人都說中國離不開袁大人。」 楊度這話不是杜撰出來討好袁世凱的,而是說的真話。自從前年袁世凱開缺以來,英國、德國、美國、日本等國的報紙就常常有意識地登出讚揚袁的文章,說他是中國真正的能人。東交民巷的公使們在抱怨中國朝廷辦事疲遝時,常不免捎帶一句話:「袁大人做外務大臣時就不這樣。」弄得載灃兄弟很難堪。兩年多來,載灃之所以不再加害袁世凱,洋人支持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 袁世凱撚了撚八字須,微笑著,這句話說到他的心坎裡去了。他比誰都清楚,對中國的官場而言,國人的一萬句話,抵不上洋人的一個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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