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八一


  說罷,臉上現出很生氣的神色:「我剛才的話,是向你叫苦來的嗎?」

  袁世凱忙說:「范孫兄,你莫生氣。我知道你長期來做學官,沒有額外的進益,加之廉潔自守,日子本來就過得清貧。倘若回籍,一大家子人如何過?我雖然也罷了官,但銀錢上比你好些。你不要推辭,收下吧!」

  嚴修斂容道:「慰庭兄,我上疏請朝廷收回成命,乞骸骨請歸故里,均為道義所激,不存利害之心。你今日拿八千兩銀子來,硬逼我收下,豈不壞了我的清名!」

  袁世凱聽了這話,只得將銀票依然放進袖袋,說:「好,范孫兄,我敬重你的志向,但我還是要勸你一句,不必太固執,哪一天生計有困難了,修一封書到洹上村來吧!」

  楊度過去只聽說過嚴修的大名,沒有見過面。今日見他這樣,方知是一位捐介可敬的長者。「嚴大人,像您這樣一位忠貞體國的賢臣,若真的也被罷官回籍的話,那朝廷算糊塗到家了。」

  嚴修凝視楊度片刻,緩緩地說:「皙子老弟,眼下朝廷的氣候,真是陰晴難測呀!」

  一句沉重的話說一得大家都緘默起來。過一會,袁世凱對嚴、楊說:「克定的農工商部右承一職尚未撤掉,他還得常住北京,請二位今後多多照應。」

  嚴修點頭。

  楊度問:「克文、克良他們呢?」

  袁世凱說:「暫時還住北京一段時期,明年秋天後再隨他們的母親一道去洹上村。」

  略停片刻,袁世凱突然問:「皙子,湘綺先生有信來嗎?身體如何?」

  「上個月湘綺師來過一封信,說他依然天天抄書著述,身體也如常。」

  「皙子先生,聽說令妹詩詞做得很好,是個頗有名氣的女才子。」嚴修問。

  「嚴大人聽誰說的?舍妹不過是喜歡吟幾句詩罷了,離女才子還差得遠哩!」楊度笑著說。

  「皙子。」袁世凱接過話題,「說起令妹,我倒想起一件事,請你去封信問問她。」

  「什麼事?」

  「令妹有曹大姑、班捷好之才,我早已聞名。」袁世凱說,「我家裡女孩子多,想請一個女先生來教她們讀書識字,令妹是個很合適的先生。不知她肯不肯做這個事,願不願意到洹上村那個冷清地方去。」

  楊度說:「這好辦,我去封信問問她。她跟丈夫不很融洽,說不定她會接受的。她一向不慕熱鬧,冷清不冷清她不在乎。」

  袁世凱說:「那好,只要她願意屈就,館金我出雙倍。」

  「叔姬淡於名利。只要相處得好,館金多少她不會計較。」

  正說著說著,火車速度放慢了,窗外出現了古老的蘆溝橋。

  袁世凱起身說:「蘆溝橋到了,二位請下車吧!此情此誼,袁某會永遠銘記的。」

  楊度、嚴修也起身,與袁世凱再次抱了一下肩,然後下車。袁世凱送他們到車門口。

  嚴修說:「慰庭兄,多多保重!」

  楊度說:「袁宮保,東山有期!」

  袁世凱拱著手說:「天氣嚴寒逼人,二位也多多留心!」

  一會兒,車頭又鳴起汽笛,繼續向南駛去。楊度、嚴修肅立在站台上,一直到轟隆隆的響聲完全消失在凜冽的北風中,才踏著積雪,緩慢地離開蘆溝橋車站。

  袁世凱削職為民一事很快傳到海外,海外維新黨人莫不歡欣鼓舞,額手稱慶。正在東南亞一帶活動的康有為堅信這是載灃為其兄報仇的結果,並認定載灃果毅有為,一定會繼承其兄戊戌年之事業。流亡異國十多年了,終於盼到了回國做帝師的這一天。他與張之洞過去有兩次交往,便從檀香山給張寄了一信,請張轉交攝政王。張之洞一時看不准時局的發展趨勢,把信鎖進書櫃,既不呈交攝政王,也不給康有為回信。

  與此同時,梁啟超也採取了行動。去年,梁啟超接到了楊度為袁世凱澄清戊戌年告密一事的信,他將信將疑。不久,袁世凱在慈禧面前告了政聞社一狀。慈禧憤恨,將政聞社強行解散,對其骨幹嚴予懲處。政聞社是一部分立憲黨人組成的一個以速開國會建立責任內閣為宗旨的團體,後臺便是梁啟超。袁世凱此舉使梁啟超甚為惱怒,他也因而徹底不相信楊度信上講的事情。早在戊戌年時,梁便與善耆相交往。這時,他寫了一封長信給善耆,說「元惡已去,人心大快,監國英斷,使人感泣,從此天地昭蘇,國家前途希望似海」。接下來歷數袁世凱甲午、戊戌、庚子等年對國家的禍害,又建議此案不要牽一連多人,同時廣拔賢才,申明政綱,頒發大詔,以示朝廷勵精圖治,與民更始之意。還具體指出,大詔之語須極沉痛,務使足以感人等等。善耆看後頗為感動,將它轉給載灃。載灃不予理睬。

  又有人上書,說應當給譚嗣同等六君子平反昭雪,給當年德宗之師翁同龢恢復名譽等等。載灃同意撤銷對翁的處分,開復原官,算是為翁恢復了名譽。但對康、梁、譚嗣同等人則仍維持原議。張之洞悄悄把康有為的那封信燒了。

  就在這段時期裡,載灃將軍權掌握在皇族手裡的計劃次第推行。他終於敵不過額娘和六第的強悍,只能得罪福晉,把海軍大臣的美差送給了洵貝勒,並打發他立即去歐洲各國考察海軍,以便讓老六增加點海軍常識。接著又借三歲小兒之口,任命自己暫時代理大元帥,並先行設置軍諮處,命毓朗、載濤管理。於是全國陸、海軍都掌握在皇家手裡了。載灃自以為軍權鞏固,大清帝國之皇權可以萬世不易了。

  為了籠絡國內的立憲黨人,載灃擺出了一副熱衷立憲的架勢。先是仿效立憲國家由國務總理副署負責制,規定諭旨須由軍機大臣署名。接下來,又特發一道諭旨,宣示決心立憲的態度。隨之,各省民意機構——諮議局相繼成立。不久,朝廷資政院也成立。又派溥倫、載澤為纂擬憲法大臣,飭令憲政編查館加快草擬憲法的步子。這期間,載灃又革去奏阻立憲的陝甘總督允升和玩誤憲政籌備的甘肅布政使毛慶蕃。載灃這些舉措的目的無非是借立憲之名遮蔽天下耳目,從而保住皇族的大權不致外落。不少立憲黨人被他的表面現象所迷惑,以為載灃是個憲政熱心者,便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國內請願活動。

  先是江蘇諮議局議長張謇以「外侮益劇,部臣失策,國勢日危,民不聊生,救亡要舉惟在速開國會,組織責任內閣」為由,通電各省諮議局,又派人赴各地遊說,不久,便有江蘇、浙江、安徽、江西、湖南、湖北、福建、廣東、廣西、山東、河南、直隸、山西、奉天、黑龍江、吉林十六個省的諮議局各派代表三人集於上海,組織了一個「國會請願同志會」,約定直到國會正式成立才解散。代表們從上海北上北京,由直隸諮議局議長孫洪伊領銜,將請願書遞交都察院,請都察院轉呈攝政王。又遍訪王公大臣,請求贊助。載灃拒絕他們的請求。這是請願的第一次。

  過了兩個月,各省諮議局的代表又聯合各省政團、商會及海外僑商,組織了一個「國會請願代表團」,推舉孫洪伊等十人為職員,一面留代表駐京辦理請願事務,一面派人到各處演說鼓吹。但是,由都察院代奏的十起請願書,統統遭到載灃的冷酷拒絕。

  到了中央資政院成立的時候,請願代表團又向資政院上書,請資政院提議設立內閣,立即召開國會。資政院多數議員的主張與各省諮議局一致,於是議決上請。此時各省督撫或受諮議局的影響,或被似是而非的中央集權制所苦,也盼望中央有一個像樣的責任內閣出現。因此也聯合起來致電軍機處,建議內閣、國會從速同時設立。載灃見各省督撫都提出了這樣的要求,害怕一口拒絕會引起地方上的分裂,於是接受了部分請求,下詔將九年預備期縮短,將在宣統五年召集國會,在國會未開之前,先將官制厘訂,設立內閣。

  這樣,請願代表團中一部分人認為朝廷接受了請願,便不再活動了。惟有湖北的湯化龍、湖南的譚延闓、四川的蒲殿俊等幾個議長還守著「速開國會」的宗旨不放,準備第四次請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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