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八〇


  「真的,是要留神點。」這句話提醒了楊度,他突然想起《水滸傳》中野豬林的故事來。

  「你放心,我早做了準備。」袁世凱拿手拍了拍腰間。「這裡藏著傢伙哩!」

  說罷,「嘿嘿」地笑了兩下,露出一排大而黑黃的牙齒來,又指著剛剛走過去的兩個男僕的背影說:「他們棉袍裡都有英國的短毛瑟。」

  「這就好!」楊度點點頭,心想:不愧是戎馬出身的新軍統帥。

  「皙子。」袁世凱親昵地叫了一聲。「這次多虧了張中堂的幫忙,幾次想去登門致謝,但又不便。你來了很好,麻煩你代我去一趟錫拉胡同,就說袁某人這輩子不會忘記他的恩德。」

  「我明天就去。您還有什麼別的話要轉告張中堂嗎?」楊度常聽人說,張袁二人面和心不和,他希望能由此瞭解一點袁對張的看法。

  「也沒有什麼別的話要說了。」袁世凱想了想。「張中堂才學閱歷都要大大超過我,平時辦事又謹慎,不像我,留給別人的把柄很多。不過,依我看,朝廷會有一系列大舉措出來,罷袁某人的官職只是開始,你不妨轉告張中堂,請他多留個心眼。」

  「行,我一定把您的意思轉告給他。張中堂過於鯁直,攝政王大概也不會很親近他。」

  「攝政王,哼!」袁世凱的鼻子裡沖出一股氣。他抬起眼又看了下那三個抱槍的兵士,見他們睡得正熟,說,「他現在相信的是一班子本家子弟,那些人中居然有人說我是曹操。皙子,早知如此,我不如乾脆做曹操還好些。」

  楊度瞪大著雙眼望著這位貶歸原籍的軍機大臣,不料他今日說出這等話來。然而就是這句話,仿佛一道電光閃過,使他突然看出了這個人物內心中的秘密。多年來醉心帝王之學,努力尋找命世之主的候補四品京堂,心扉陡然為之一開,大有一種「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然而,他此刻正在走麥城,能有東勸再起的一天嗎?

  「是的!」楊度斷然點頭附和,說,「歷來都說曹孟德是奸雄,其實他才是漢末真正的英雄。統一北方,穩定漢室,保護劉氏孤兒寡婦的正是他。不瞞您說,我最欣賞的就是他那句毫不矯飾的自白:若非孤,正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

  「曹操說的是一句大實話。」袁世凱插話。

  楊度接著說:「別人都可以稱王稱帝,他曹孟德為什麼不可以做皇帝?何況他本人到死都沒有登基,做皇帝的只是他的兒子。要是我,根本不會等到兒子那一輩,我自己早就篡位了。」

  袁世凱夾雪茄的手輕輕地在楊度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笑著說:「痛快,皙子,咱們是心心相照!」

  楊度就勢問:「袁宮保,您能對我說說此番回鄉後的打算嗎?」

  「皙子,偌大一個京師,今日我只有你一個貼心人了。我跟你說句真心話吧,你聽著就行了,不要對別人說。」袁世凱的神態凝重起來。「我此番回河南,奉行的只有八個字:怡情養性,以待時變。」

  楊度進一步試探:「您認為時變會很快到來嗎?」

  「皙子,古人說:月暈而風,礎潤而雨。時變的種種跡象都已出現了。」袁世凱盯著楊度的臉,正色道,「依某之見,遲則三五載,速則一兩年,中國必然大變。」

  楊度驀地將袁世凱的手握緊,神色莊重地說:「宮保大人,楊度今日真正地看到了您才是中國的樑柱,無故遭貶而英氣不殺,令楊度敬佩,對時局的看法又不謀而合。宮保大人,您放心回去怡情養性吧,謝安回朝的一天不會很久的。」

  袁世凱也緊緊地握著楊度的手,激動地說:「皙子,在我倒大楣的時候,你能對我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我真正地感謝你。若不嫌我給你帶來麻煩的話,請常去洹上村走走,看看我這個落難的朋友。」

  楊度說:「您在北京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我。亦竹她也總不忘大人的寬宏大量。」

  「說哪裡話,我那個老二真不成器,她和你才是真正的一對。什麼時候生了個胖兒子,不要忘記向我報一聲喜!」

  「那是一定的。」

  「哎呀!」袁世凱忽然喜滋滋地指著窗外說,「皙子,你看那好像是范孫來了!」

  楊度順著袁世凱的手勢看出,果然是范孫。

  「范孫是個拘謹的人,剛才那些話不要對他說。」

  就在袁世凱叮嚀之際,范孫已走近了。

  范孫是嚴修的表字,時任學部侍郎。嚴修,直隸人,二十四歲即高中二甲進士入翰林院,是個學養深厚、品行端方的讀書人。袁世凱做直隸總督時,他任直隸學務處總辦。袁在直隸大辦新政,新軍、洋務、教育,三大項目齊頭並舉。袁敬重嚴修,常和嚴商量興辦教育的大計,虛心聽取嚴的意見,委嚴以重任。嚴修感激袁世凱的知遇之恩,為直隸的新學興盛竭盡全力。後來袁又保舉他進朝廷,直到出任學部侍郎。這次袁遭貶,朝廷內閣、軍機處、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直隸總督衙門無一人替袁世凱說話,惟獨嚴修抗言上疏,歷數袁之功績。尖銳指出,以足疾罷黜大臣,將貽後世子孫以笑柄,請朝廷收回成命。這份書呆子氣極重的奏疏,當然不會得到攝政王的理睬。

  「范孫,我在這裡!」袁世凱忙起身,對著窗外招呼。

  「慰庭兄!」嚴修邊喊邊進了車廂。

  楊度也站起與嚴修打招呼。大家剛坐定,月臺上響起鈴聲。

  袁世凱說:「火車就要開了,兩位的高情厚誼,袁某人心領了,請趕快下車吧!」

  「不要緊,我送你到蘆溝橋再下車。」嚴修坐著未動。他今年四十九歲,比袁世凱小一歲,但人長得單瘦,又配上一副圓框東洋近視眼鏡,看上去,倒比袁要大五六歲。

  「皙子,那你就先下車吧!」

  「我和嚴大人一起送你到蘆溝橋。」

  「好,最好!」

  袁世凱顯得很興奮,吩咐家人拿出兩瓶酒來,于氏夫人又將隨身帶的幹牛肉、花生仁拿出。袁世凱親手斟滿三杯酒,動情地說:「有句老話:一生一死,乃見交情。袁某今日被貶回籍,無故遭難,兩位先生不怕受牽連,冒著嚴寒前來車站送我,又要陪我到蘆溝橋。此情此義,袁某一生一世不會忘記。倘若天不絕袁氏,還有出頭一天的話,必當重報。蒼天在上,這杯酒為證。」

  袁世凱說罷,將茶几上的酒杯端起,再舉平頭頂,然後略微彎腰,把這杯酒灑在腳邊的絨毯上。楊度趕緊給空杯再斟上。三人碰了一下杯子,都一飲而盡。

  正在這時,車頭拉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鳴叫,緊接著是一聲「哐螂」巨響,火車啟動了。在沉重的車輪與鐵軌的輾壓聲中,這輛拖著四節車廂的蒸汽火車,緩緩離開前門車站,向西南方向駛去。袁世凱望著漸漸消失的正陽門,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失落感。

  嚴修見袁世凱的面孔陰晦沮喪,知他心裡難受,安慰道:「慰庭兄,想開點,伊尹蒙誣,周公負謗,重臣受一時之委屈,不久終將大白天下的例子,自古來數不勝數。好生回籍休養一年半載,朝廷聖明,澄清小人構陷後,必當重新起用。」

  袁世凱說:「我能想得開。當年先叔祖在前線帶兵與長毛作戰,流言惡語幾乎每日不斷,朝廷也存有疑心,但先叔祖還是挺過來了。先嗣父為官期間,也常有不順心之事。看來我袁家的人,上天給予的磨難要比別人更多些。袁某我自己招來的禍自己承擔,原無所恤,只是范孫兄你為此受連累,我心中不安。滿朝文武,過去自稱是我朋友的不知有多少,遇到出事了,都噤若寒蟬,惟有你仗義執言,抗疏上奏。范孫兄,你不愧為今天的古君子!」

  「別說這些了。糾偏扶正,本是臣子侍君的應盡責任,何況慰庭兄在直隸期間對我的一片誠意,今日上疏,也是義不容辭的。」嚴修摘下眼鏡,用手擦了擦深陷的雙眼。

  「嚴大人,您的奏拆發下來了嗎?」楊度問。他對這位滿身書卷氣的學部侍郎充滿敬意。

  「淹了。」嚴修歎口氣說,「我又擬好了一道摺子,請乞骸骨歸裡。今日送慰庭兄回籍,過幾天我也要回老家去了。」

  「這都是我牽累的。」袁世凱的眼圈有點紅了。他從衣袖袋子裡掏出一張花花綠綠的紙來,說:「范孫兄,這是一張八千兩銀票,請你收下。」

  嚴修連連擺手:「你這是做什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