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七九


  袁世凱的生父袁保中,在夫人劉氏生了長子世昌、次子世敦後娶了一個妾,妾也姓劉。這位劉氏妾生有四個兒子,即三子世廉,四子世凱,五子世輔,六子世彤。六年前,袁世凱在直督任上時,生母去世了。袁世凱對母親感情很深,接到訃告後立即趕回家,為母親操辦喪事。當時在家主持家政的是他的異母二哥袁世敦。這個袁二老爺守著袁氏詩禮傳家的家風,為人拘謹遷腐。入葬的時候,袁世凱提出要將母親與生父、嫡母合墓。袁世敦不同意,搬出妾不合墓的家訓來反對。袁世凱大為光火,心想自己身為一品大員,為袁家掙得了十分風光,卻不能為母親贏得一個

  與丈夫合墓的死後地位,於臉上太不光彩了。袁世凱與他的二哥爭吵起來。袁世敦寸步不讓,說:「不怕你官做得再大,回到家裡,你仍然是我的庶弟,你得聽我的,服從家規家訓。妾不合墓,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不能由你來破壞。」莫看袁世凱的本事可以移山填海,在這件事上,他就奈不何他的嫡兄,而項城那些本家居然也都站在袁世敦那邊。母親終於不能與父親合墓,堂堂一品總督氣得離開老家,發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回項城。

  袁世凱與嫡兄鬧翻之後,與自己的同母兄弟更顯親密了。三哥世廉得知四弟革職為民的消息後,即刻乘火車來到北京。這些年來,世廉靠了這位四弟,由經商發了大財,在汲縣買了三百多畝土地,建起了一座豪華莊園。世廉對弟弟說,彰德府北門外有一個洹上村,相傳伊尹佐商湯時,遭謗在此隱居三年,後來商湯王親自來洹上村迎他回朝。此地山水秀麗,還有一座舊王府,原是前明一個藩王的府第,乾隆年間一個致仕的尚書將它修繕後,在此頤養天年。現在雖已荒蕪,但略加修整後便可居住。

  袁世凱對洹上村十分滿意。山水、王府均為其次,重要的是這裡曾經居住過一位遭謗避隱而又獲大用的前代名相。他希望自己就是三千多年前的伊尹,隱退只是暫時的,東山再起應為期不遠。

  他決定自己先帶一部分人去汲縣住一段時期,打發袁克定去洹上村買下那座舊王府,並查看地形,做出修復擴建的計劃。京師府內的善後事情還很多,他留下能幹的五姨太楊氏全權料理。

  這是光緒紀年終止的前夕,北京城正處在歲暮的嚴寒時節。連日陰雲密布,北風呼嘯,大風卷起灰沙塵土在半空中飄舞著,將這座古老的京師攪得昏天黑地,給人一種末日即將來臨的感覺。昨夜下了一場鵝毛大雪,清早雪停了。袁世凱推開窗門,一股冷氣迎面撲來,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往日,白茫茫的雪景常能激起他的豪邁之氣,今日這無邊無際的大雪,在他的眼裡,無異是上蒼降下的一件碩大無朋的喪服。

  吃過早飯後,去汲縣的人都來到正廳。他們中有夫人于氏,六姨太葉氏,八姨太郭氏以及他們所生的子孫,大大小小有二十多個,另外還有十多個男女僕人。正廳中央高高地豎著九塊牌位,上面寫著袁世凱的曾祖父耀東及曾祖母郭氏,祖父樹三及祖母吳氏,生父保中及嫡母劉氏生母劉氏,嗣父保慶及嗣母牛氏。在燭光和香煙中,袁世凱率領妻妾子孫跪在父祖牌位面前,行三跪九叩大禮。袁世凱喃喃地祈禱著,求祖宗保佑回鄉順利,早日起複。然後起身出門,登上大馬車。沒有鞭炮,沒有鼓樂,馬車隊默默地黯然離開北洋公署,悄沒聲息地駛向前門火車站。

  袁家包了一節車廂,眾人都在忙忙碌碌地搬運行李,袁世凱獨自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不言不語面無表情地吸著雪茄。往事雜亂無章地浮現在他的腦際。一會兒是兒時的袁家寨,一會兒是朝鮮半島的漢城王宮,一會兒是初練新軍的天津小站,一會兒是停放太后梓宮的儀鸞殿。明明是光天化日之下,他卻仿佛如在夢中。人生真如一場夢嗎?幾十年來步步高升春風得意,他從來沒有想起這個地老天荒的疑問。今天,命運冷酷地把這個疑問推到他的面前。

  前後的車廂都有送行的親友在與遠離者互道珍重,「一路平安」「沿途保重」「早日歸來」等聲音不絕於耳,更有至親骨肉、恩愛夫妻不忍分離的,抱頭痛哭,依依不捨,揮淚登車後又下到月臺。那是一片人間真情。可是,袁家包的這節車廂,卻冷冷清清,死氣沉沉,沒有一個人前來送別,沒有一句歡喜的話語。想當初,前後呼擁,左右恭維,儀仗輝耀,八面威風,而今罷官回籍,竟然一個故人都不見了。這人世間的冷暖炎涼,怎麼會是這樣的涇渭分明,毫釐不爽!一向不太動感情的袁世凱不覺大為傷感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此人正踏著積雪冒著嚴寒向前門火車站走來,向袁家包的這節車廂走來,向他坐著的這個窗口走來。此人好像是楊皙子!

  不錯,來的正是楊度。

  九年預備立憲章程剛擬好初稿時,兩宮便同時晏駕了。憲政編查館的總辦大臣載澤是慈禧太后的內侄女婿,比起別的載字輩黃帶子來,他又多了一層親屬關係,故對辦理喪事特別起勁。憲政館本是個清閒衙門,大部分人無事可做,於是載澤就給館裡全班人馬加派一個臨時差事—辦理國喪。

  辦國喪是個肥差。往昔,或死一個皇帝,或死一個太后,辦喪事花銀子都像淌海水似的。現在,皇帝、太后同時死去,兩場國喪一起辦,開銷便簡直是無底洞了。所以國喪的參與人員,上至總管的王公大臣,下至走腳跑腿的辦事人員,個個都想從中發一筆財。憲政館裡的人無不踴躍參加。楊度對此等事原無興趣,但大家都積極,他也不能落後,這一個月來便泡在沒日沒夜的繁忙事務中。

  看到《京報》上登出王景純的參折後,他先是不以為然。禦史參劾大員是常有的事,這裡面的情況很複雜。有的確實是激於公憤,伸張正義。也有的意不在彈劾別人,而在為自己博取名聲,越是官位高、聲望大的人,他們越是要觸犯,採取的是頗類「附驥尾而行千里」的手法。還有的禦史則純是被人收買受人唆使,那是些用文字做刀槍的殺手。

  王景純這個人,楊度不認識,不知屬￿哪一類。不過像袁世凱這樣的人,遭禦史攻擊也算不了特別奇怪的事。他辦事留下的把柄很多,且地位高影響大,公敵私敵都很多。禦史要對他來一手,從哪個方面講都說得過去。轉念他又想,兩宮剛死,便有人來參奏,這裡面會不會有更複雜的內幕呢?比如說,戊戌年的事,攝政王一上臺便修舊怨呢?聯繫到剛加賞太子太保銜,又覺得似乎不太像。

  前幾天,他突然看到袁世凱罷官回籍的上諭赫然登在《京報》頭版上,才明白王景純的參劾是大有來頭的,攝政王果然是弟報兄仇。當夜他到了夏壽田家。兩個老友就當前朝廷局勢談了很久,楊度對袁世凱所處的險惡環境有了更多的瞭解。他到北洋公署去了兩次,兩次都是大門緊閉,門前閱無聲息。他想:袁世凱或許是遵循大臣削職後不與外人交通的古例,既藉以自保,亦以此不拖累別人。但這位於自己昔日有知遇之恩而今日又倒大楣的人,在離開京師之前,連一面都沒有見,楊度很覺於心不安。他料想袁世凱出京時的場面會是冷清的,決定自己去送行,給失意人一點暖意。袁克定兄弟這幾天也見不到了,他只得打發何三爺從別的途徑去打聽。昨天下午,何三爺從火車站處得到確訊,袁世凱明天上午離京回河南。夜裡,楊度與靜竹、亦竹談起這事。她們也主張楊度去送行,哪怕再沒有第二個送行人,也應該去,即使為此丟了官也不在乎。人世間總還得要有幾個不把利害關係置於第一位的人的,否則,這個世界真的沒有必要存在了。

  當楊度來到月臺上東張西望尋找時,袁世凱終於忍不住,叫了聲:「皙子,你來了!」

  楊度循聲望去,只見袁世凱夾著雪茄的手在窗口動了兩下,然後伸出半個臉來。

  「袁宮保!」楊度驚喜地喊著,快步向窗口跑去。

  剛登上車廂,袁世凱已經站到對面了,伸開粗短的雙臂將楊度緊緊地抱住,不自已地說:「皙子,就你一個來送我,你真是我的患難知己!」

  抱了很長一段時間,袁世凱才鬆開手說:「皙子,咱們坐下聊聊。」

  楊度將車廂掃了一眼。車廂裡很零亂,雜七雜八地擺著各種行李,幾個僕人正在滿頭大汗地整理著。于氏夫人和幾房姨太太的眼睛紅腫腫的,孩子們驚疑地挨著各自的母親坐著。遠處一角坐著三個抱長槍的兵士。他心裡一驚:「這不是步軍統領衙門的人嗎,難道還要動用兵士押解回籍?」

  他很快鎮定下來,無事般地在袁世凱的對面坐下,問:「大公子呢,沒來?」

  「他到彰德府去了。」袁世凱說,「我們先去汲縣暫住一段時期,夏天搬到彰德府洹上村去,他到那裡購置房子去了。」

  楊度點點頭,望著這位遭貶的大員。只見他臉孔明顯地黑瘦了,益發襯出嘴唇的厚大,兩鬢現出了不少白髮,神情有點疲憊,但兩隻圓大的眼睛仍然光亮,仿佛在告訴人們,他胸中的銳氣並未減殺。楊度略覺一絲寬慰。

  相對沉默了一陣,楊度說:「我幾次來府上探望,見大小門都關得緊緊的。直到昨天下午,才得到您今天離京回籍的消息。」

  袁世凱苦笑了一下,說:「削職為民,無公事可辦了,關起門來還可以減少些閒言碎語。」

  楊度扭過頭瞥了一眼後面的三個兵士。大概今天起早了,車尚未開動,他們便已打起磕睡來了。楊度輕聲說:「那三個傢伙好像是步軍衙門的。」

  袁世凱看了他們一眼,說:「是的,明為護送,實是監押。」

  「可恥!」楊度咬緊牙關罵了一句。

  「輕點。」袁世凱以手壓了壓。「皙子,你要知道,我這已經是不幸中萬幸了,差一點腦袋就丟了。有他們押送還好些,我還真的怕半途有人行刺,不明不白地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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