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七一


  「皇上和老佛爺一時都去了,醇王監國,過去都說戊戌年的事是我出賣了皇上,這下子醇王要代皇上算那筆老賬。老佛爺不在了,榮中堂也不在了,無人替我做主,我自己的分辯,他能信嗎?」

  戊戌年政變那時候,徐世昌正在小站營務處協助袁世凱訓練新軍,譚嗣同找袁以及袁回津後告訴了榮祿這些事,徐世昌都知道。徐與袁抱同樣的看法,即譚此計萬不可採納,維新黨的這個荒唐的計劃也必須告訴榮祿,否則今後干係太大。至於榮祿當夜進沒有進京,徐並不知道。第二天一早政變發生了,世人紛紛傳說袁出賣了皇上。徐時常為袁捏著一把汗,怕萬一慈禧先死,皇上再度親政,相信了世間的傳說,那袁就難辦了。想不到天遂人願,皇上倒先一天走,徐這些日子來一直為袁慶倖。

  「慰庭,這件事你大可放心,我這次來府上,正要告訴你這一點,,皇上先太后而去,對於你來說正是大好事。你想想,假設皇上還在世,他來追查戊戌年舊事,你怎麼辦?據我所知,醇王多年來不和兄長親而和伯媽親,他不會為難你的。」

  「菊人,你只知道一面,不知道另一面。我實話對你說吧,這次老佛爺臨崩前商量立嗣大事,我沒有參與。」出於對這位微時把兄的真誠相信,袁世凱亮出了這塊心病。

  「有這事?」徐世昌大為驚訝。

  袁世凱點點頭。

  「這事就奇了。」徐世昌站起來,在客廳裡踱步。作為一個深諳朝政的老官僚,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一個軍機大臣沒有參與立嗣大事,至少新皇帝登基後,這把軍機處的金交椅就會轉給別人了,難怪袁世凱作了回籍垂釣的準備。「商討立嗣一事的有哪幾位大臣?」

  「除醇王本人外,還有世續、張之洞。」徐世昌有智多星之稱,袁世凱希望這位智多星能在此事上幫他一把。

  「慶王也沒參與?」徐世昌問。

  「先天去查看太后墓地去了。」

  「這是有意打發他出京。」徐世昌立刻做出判斷。「朝中不少人都說慶王和你關係密切,看來這不是偶然的巧合。」

  「哪裡是巧合!」袁世凱苦笑道,「我還告訴你一件事吧。就在那幾天裡,不知從何處冒出一個謠言,說我要立載振為帝。這真是無稽之談!我再蠢也不會做這種事呀!」

  「這兩樁事是聯繫在一起的。」徐世昌重新坐下,嚴肅地望著袁世凱,說,「這樣看來,事情嚴重了,若再有小人挑唆的話,慰庭兄,不是我危言聳聽,那時你就麻煩了。」

  袁世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徐世昌說的是大實話,和他自己的估計差不多。「菊人兄,你能想出個好法子來嗎?」

  徐世昌臉色峻厲,他越來越覺得事態嚴重了。他想,在載灃的眼裡,你袁世凱無異於是搶他兒子皇位的敵人,他現在大權在握,能輕饒你嗎?

  眼看這位智多星也陷入困境,袁世凱一時失望了。他腦子裡瞬時間閃過一個念頭:一不做,二不休,與其等死,不如殺出一條血路來,李淵、趙匡撤不也是人嗎?先試探一下徐世昌,摸摸他是如何看待的。

  「菊人兄,你還記得三十年前,我們兩人在寒舍結拜時對天許下的大願嗎?」

  「慰庭,年輕時的戲言,你還拿它當真?」徐世昌聽他說出這句話來,心裡急了。對天許願的事,他怎麼會不記得?

  那年袁世凱提出要和徐世昌結為兄弟,落魄文人徐世昌滿口答應。袁鄭重其事地擺好案桌,燃起蠟燭線香,和徐跪在案桌前,各自報了生辰八字,望天拜了三拜。拜完後,把兄徐對天發誓:願效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今後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把弟袁接下說:老天爺在上,今後我袁世凱若做了皇帝,一定讓義兄做宰相。徐世昌一聽,嚇了一大跳。「做皇帝」這樣的話,豈是隨便說的,萬一被人告發了,是殺頭滅族的事!但那時正是徐有求于袁的時候,哪裡敢斥責,又想袁還年輕,只不過說說而已。卻沒料到,三十年後,做了軍機大臣的把弟還記得那檔子事!

  徐世昌也不是迂腐的理學信徒。他從滿人皇上那裡所求得的只是個人的榮華富貴,很少想到要為這個皇上去效忠盡節。這些年來,革命黨鬧得洶洶嚷嚷,大清朝氣數將盡的種種跡象都已暴露無遺。憑著他的精明,他也知道改朝換代已為時不遠了。眼前的把弟三十年來的經歷,足以證明有著非同常人的魄力和才具,難保今後新朝代的主子就不是此人。自己若促成這事,宰相的位子也少不了。三十年前的戲言倒真有可能成為現實。不過,眼下尚不是時候。

  想到這裡,徐世昌平和地對把弟說:「慰庭,你剛才的話,勾起了我對三十年前那一幕的記憶。三十年來你自強不息,得到今天的地位真不容易,我這個把兄也仰仗你才做到總督,想起來,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我們是結義兄弟,我不能不對你說實話,你能聽得進嗎?」

  袁世凱屏著氣說:「自家兄弟客套什麼,我正要聽你的心裡話,菜都涼了,我們先喝兩口酒再說吧!」

  兩人對酌了一杯酒後,徐世昌放下筷子,正色道:「當年,我聽你對天許下的那個大願,心裡以為那只是一時的戲言。今天你再次提起,我倒是覺得可以認真考慮這件事了。朝廷腐敗,國亂民危,許多人都在做問鼎的夢,難道就不許你袁慰庭也問一問嗎?」

  袁世凱兩眼開始放出光芒,聽得入神了。

  「不過,老弟,我要給你澆一盆冷水,眼下時機未到,這關鍵的一條,是北洋六鎮的軍權不直接掌握在你我手裡,沒有刀把子,就不能做問鼎的夢。」

  這幾句話,說得袁世凱的頭腦清醒過來。是的,北洋六鎮雖是自己所訓練,但現在並不是自己可以調動得了的,這個時候怎能輕舉妄動!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慰庭兄,我對你說句心裡話,載灃不是當國的材料,他身邊也沒有得力的幫手。朝廷的罅漏處處皆是,正應上了『百孔千瘡』這句老話。這些年來之所以沒有散架,全是靠的老佛爺的手腕。現在載灃的本事不及她的百分之一,亂子又添得更多,朝廷大局,他維持不了。依我看,大亂就要到來,你不妨耐心等一下。」徐世昌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心情頗為激動地說,「昔遊坷裡,弟為府主,我為賓朋,今在王城,弟得腰玉,我獲彈冠。三十年來,愚兄承賢弟恩惠之多,江海之水不足以喻之。愚兄報弟之日方長,期弟之心甚大,只是不欲水到而渠不成,蒂落而瓜不熟,以僨大事。一旦時機成熟,出面佐弟以成千秋大業,雖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皎皎此心,可盟息壤!」

  袁世凱一時熱血沸騰起來,緊緊握著徐世昌的手說:「今日聽大哥這番話,真令我感激不已。還是三十年前那句話,弟與兄,富貴與共,生死同歸,有渝此盟,天雷相殛。來,幹一杯!」

  兩隻酒杯碰了一下,各自將酒喝完。徐世昌說:「古人雲:危邦不入,避地以觀。我看,這是你目前所要選擇的最好辦法。」

  「你是要我主動奏請開缺回籍?」袁世凱揣摸著徐世昌的意圖。

  「正是這樣。」徐世昌點頭。

  「暫時離開一下京師也好,只怕是如你所說的,欲求黃河釣徒而不得。」袁世凱憂心仲忡地說。

  「我想辦法總是有的。」徐世昌端起空酒杯,沉吟良久,慢慢說,「載灃這人膽子小,做事多顧慮。他若真要拿你開刀的話,會要和有關的人商量的。現能幫你渡過難關的有兩個人。」

  徐世昌伸出兩個指頭來。

  「快說吧,哪兩個?」袁世凱將身子向前傾去。

  徐世昌笑笑說:「古話說得好,同舟共濟。同舟才能共濟,你要把這兩個人拉上與你坐同一條船,一個是張之洞,一個是段祺瑞。」

  「噢!」袁世凱似有所悟。

  「慰庭,我們來好好計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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