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七〇


  內宮裡擺著兩具梓宮。乾清宮裡擺的是光緒帝的,皇極殿裡擺的是慈禧太后的。從二品以上的大員們輪流日夜在兩處守靈。

  這些天裡,袁世凱每一見到載灃時便有些害怕。載灃陰沉著臉,兩隻眼睛冷冷的,似乎含著兇惡的殺氣。他知道大禍不遠了。但是他,一個從小便不安本分敢於闖蕩江湖的將門之後,一個青年時代便出生入死立功異域的驍將,一個這些年來訓練北洋六鎮並有意在其間培植親信安插死黨藏有遠圖的梟雄,怎肯束手就戮,眼睜睜地看著死之來臨?他要與監國攝政王做一番較量。

  他苦苦地思索著,煩惱、焦躁夾雜著幾分恐懼,使他終日心神不寧,連平日最有興趣的事都廢棄了。這些日子裡,他夜裡獨處臥室,九房妻妾,一個都不召幸。袁世凱的反常,給袁府上下帶來一片驚疑。妻妾兒女誰也摸不透他的心思,惟有大公子袁克定知道父親的心事有多重。他也在挖空心思想主意,要為老頭子分優解愁。

  他背著父親找過民政部侍郎趙秉鈞、學部侍郎嚴修、陸軍部侍郎蔭昌、農工商部侍郎楊士琦及其兄直隸總督楊士驤。這些人都是他父親的心腹,或蒙其拔擢,或受其恩惠,素日裡與袁克定的關係也很親密。但這些人既不知溥儀登基、載灃監國的內幕,表面上局面也還穩定,大家除歎息當此外患內優之際兩宮同崩,少主踐位,今後諸事更加難辦外,也都說不到點子上來。袁家大公子又不好自己把底揭開,只能搓手乾著急。

  這天,袁世凱接到東北總督徐世昌從奉天發來的信,說他即日動身回京吊謁梓宮,到時會到府上來,與老友把酒暢談時局。袁世凱看完信後心裡一亮,徐世昌是生死之交,他今天的地位可以說完全是自己送給他的,何不向他兜兜底,聽聽他的口氣。

  五天后的一個傍晚,徐世昌出現在袁府大門口。當了一年多總督的徐世昌明顯地發胖了。他本來身材修長,皮膚白哲,現在更顯得氣度雍容,不同凡俗。因為是國喪期間,他身著黑色布袍布履,腦後的長辮子上系著一根白布條。當門房傳出「徐大人來訪」的話後,袁世凱忙丟下手中的雪茄,快步走出書房,親自來到大門外。

  「菊人兄,一年多不見,你越發富態了。」袁世凱十分親熱地拉著徐世昌的手,滿臉都是笑容。

  「都說我發胖了,發胖不是好事,還是瘦一點的好。」徐世昌也很高興,詭譎地望了老朋友一眼,輕輕地笑著說,「老弟,聽說你又給我娶了一房弟媳婦,還是個蘇州美人哩!你真豔福不淺呀!」

  袁世凱倒是毫不顧忌,爽朗地一笑:「過會兒就叫她來拜見你這個老大哥!」

  「好哇,我正帶回一張上等貂皮,就送給九弟妹做件坎肩吧!」

  「哎呀,勞你費心了。」

  兩人說說笑笑走進小客廳。袁克定親自張羅茶水,他恭恭敬敬向徐世昌遞上一杯茶,知道他們有要事商談,說了聲「徐老伯請用茶」後便輕輕地退出了。

  「克定這孩子很懂事!」望著袁克定的背影,徐世昌感歎地說。

  「哪裡,比起你的那幾位世兄來差遠了。」

  袁世凱嘴裡謙虛著,心裡面對這個長子是滿意的。正因為此,他始終保持著對於氏夫人的禮遇。還真是靠了這個結髮妻子,給他生了個在眾多兄弟中很有威望的嫡長子,這是今後維繫這個大家庭的重要因素。

  「唉,我那幾個孽子要是趕得上克定的一半,我就心滿意足了。」徐世昌從心裡發出歎息,他的確對自己的幾個兒子都不滿意。

  「說來說去,我家裡也就一個克定強點,其他都不行,尤其是克文,至今不成器,傷透我的心了。」袁世凱捧起墨玉杯喝了一口,那杯子裡照例泡的是人參湯。

  「克文那孩子聰明過人,我看他今後會成為一個大名人的。」

  「什麼大名人,頂多不過是一個會做幾句歪詩的風流浪子罷了。成天跟女人、戲子們混在一起,有哪點出息!」袁世凱說得嘴順,他根本沒有想到,克文的好女色,完全是老子的一脈相傳。

  中年好友相聚,兒子們的讀書成才一類的事,常是他們的重要話題。這兩位國家重臣,遭此大變之際,談起話來仍不能免去這個俗情。

  正說得興起,按著父親的吩咐,克定帶著兩個僕人推門進來。一個僕人在茶几上布下兩隻酒杯,兩雙玉筷,一壺伏牛山老窖酒。另一個僕人用漆木盤托著六碗菜,在茶几上一一擺開。

  袁世凱拿起筷子指點著說:「菊人兄,知道你要來,早幾天就叫克定通知廚房,特為你準備了幾道下酒小菜。你嘗嘗看,合不合口味。」

  「好,好。」徐世昌邊說邊端起了酒杯。

  「這是炒駝峰。這碗熊掌前天就燉起了,你看爛沒爛。」袁世凱用筷子敲著碗邊說。

  「慰庭,你太奢費了,我們老兄弟聚會,你弄這些個名貴菜做什麼?」徐世昌有個貪杯之癮,但多年清貧的緣故,對於下酒菜倒並不講究。這十年來雖漸膺顯貴,飲食習慣卻並無大的改變。他的筷子沒有伸向駝峰熊掌,卻從一個魚碗裡夾了一條魚絲放進口裡,嚼了一下說:「這魚味道好,其實就只這碗魚就足夠了。」

  袁世凱笑著問:「你知道這是什麼魚嗎?」

  徐世昌盯了一眼答:「像是鯉魚。」

  「不錯,是鯉魚。你知道這鯉魚出自哪裡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徐世昌放下了筷子。

  「這是孟津的黃河鯉。」袁世凱的筷子在火紅的魚鱗上點了點。「只有孟津的黃河鯉才有這麼紅的鱗片,別處都淡些。」

  「孟津離北京有二千多裡,這魚運來不都壞了嗎,如何保得鮮?」徐世昌驚問。

  當年周武王興兵討伐商紂王,在孟津渡黃河時,有一條大鯉魚跳進他的舟中,周武王視之為吉祥之物。李白的詩:「黃河三尺鯉,本在孟津居。點額不成龍,歸來伴凡魚。」其典便出於此。於是,孟津一帶的黃河鯉就成了一味美饌。「我的一個本家在孟津做事,前些日子他來北京,送給我一個木箱子。我問他這是什麼,他笑而不答。打開箱子一看,原來是一箱子豬油。我說你送這東西幹什麼,京師又不缺。他說別著急,好傢伙在裡面。他用手往豬油裡掏,居然掏出一條魚來,說我給你帶來五條孟津鯉魚,用這個辦法保鮮。活脫脫的魚往豬油裡一塞,四面封好,不怕六月炎熱,也不怕貯存三個月五個月,什麼時候要吃了,從豬油裡摸出來,除開不會再游水外,其他都與一條活魚沒有區別。」

  「有這樣好的保鮮法?難怪魚的味道這樣好!」徐世昌又夾了一塊魚,稱讚著。

  「不過,我倒並不稀罕。」袁世凱放下筷子,臉色陡地陰沉下來。「我對本家說,以後不要勞這個神了,我馬上就要回河南老家了,我就在孟津搭一個茅棚子住下,做個黃河釣徒,天天都可以吃到活跳的孟津黃河鯉了。」

  「慰庭,你這是什麼意思?」徐世昌壓根兒沒有料到袁世凱會說出這種話來,他把筷子往茶几上一放,瞪大眼睛望著這個在機巧權詐方面萬里挑一的老把弟,大惑不解。

  「哎,菊人兄,你不知道,我現在的處境難著哩!」袁世凱的背向後一靠,一副愁容不展的神態。

  「為何?」徐世昌的酒興頓時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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