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六八


  這時,榮祿又被慈禧升為工部尚書兼署步軍統領,地位愈加顯赫了。他仗著有慈禧做後臺,野心更大,竭力謀進軍機處,便攻訐沈桂芬,企圖排擠沈而後取而代之。誰知沈桂芬也不示弱,聯合李鴻章、翁同龢一起上章彈劾榮祿。慈安見機會來了,便以調停為由,將榮祿改任西安將軍,遠調陝西。慈禧見好幾個漢大臣竭力反對他,怕招引滿漢不和,便只得割愛,屈從慈安的安排。榮祿這一調便是二十年,直到光緒二十年才再次進京謁見慈禧,這時彼此都老了。慈禧念及舊情,把他調回京師,重授步軍統領。榮祿感慈禧之恩,對她俯首帖耳。中年時期的那段情史在慈禧心中刻下了永遠不忘的痕跡。她從來就是個恩怨分明的人,仇必報,恩必酬,情必償。不過幾年工夫,榮祿直線上升,擢尚書,晉協辦大學士,再晉文淵閣大學士,入軍機,位極人臣。戊戌年帝后之爭中,他堅定不移地站在太后一邊。庚子年拳亂時他又護駕西行,成為慈禧患難中的忠臣。回鑾後,慈禧便把北洋軍權授給他。六十多歲的老太婆把三十年前的舊情人直當作她的護甲金神看待了。誰知榮祿福高夀卻不高,先她而去,慈禧悲悼不已。她要讓往昔心中的如意郎君在陰間享受著人世間的崇高祭祀,這便是溥儀被立為皇嗣的最深層的原因。這種婦人心底裡的秘密,哪裡是跪在床沿邊的三個男人所能猜得到的。他們都叩頭領旨。

  「張之洞。」慈禧氣息微弱地叫了一聲。

  「臣在。」張之洞答應著。

  「你去擬旨吧。」

  「喳!」

  張之洞起身,退出後殿,來到中廳,早有小太監侍候著筆墨。他想了想,寫出兩行字來,捧著再進後殿。

  「臣已擬好,請老佛爺過目。」張之洞將所擬高捧過頭頂。

  「你念吧!」慈禧閉著眼睛吩咐。

  「喳!」張之洞念道,「膚奉慈禧皇太后懿旨,醇親王載灃之子溥儀著在宮內教養,並在上書房讀書。」

  慈禧默默地聽著,心裡想:溥儀還不滿三歲,祭告祖宗,登上九五之尊,就是這幾天的事了。一個還不能離開奶娘的孩子如何治理國家?已經調教過兩個娃娃皇帝了,現在輪到了第三個。大清國的國運怎麼會如此艱難,愛新覺羅家族怎麼會如此不興旺?她心裡很悲哀,而這一次的三歲小兒,自己已無能力調教了。想到這裡,她更感到無比的悲苦悽愴!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她咬緊牙關,睜開眼睛,望了一眼清瘦文弱的載灃:這決不是一個能擔負江山社稷重任的領袖人物,不要說遠古時期的周公旦,就是開國之初的多爾袞也要遠遠地強過他。唉,這真是沒有法子的事,既然叫他的兒子做皇帝,攝政監國的事,不交給他,還能交給別人嗎?他不是周公旦、多爾袞那份材料,眼下的局勢也要把他推到周公旦、多爾袞的位置啊!

  「張之洞,你再擬一道旨。」慈禧深深地卻又是毫無力氣地歎了一口氣。

  「臣遵命。」

  「醇親王載灃著授為監國攝政王。」

  載灃正為自己的兒子當上皇帝而高興,同時又顧慮著這麼小的兒子如何做皇帝,自己的位置如何擺的時候,猛地聽到這道懿旨,不禁喜上心頭,暗暗欽佩老佛爺的英明。他趕緊叩頭,聲音響亮地應了一聲:「臣領旨!」

  「你們去吧。」慈禧無力地擺了一下手,三個大臣再次磕頭,起身,面朝著太后後退。

  望著三個緩步後退的顧命大臣,一個黑影驀地出現在慈禧的眼前。此人臉上露出恭順的笑容,眼睛裡卻射出兩道火一樣的光。這眼光射得生氣已盡的老太太心神不寧。她閉目養了一會兒神,一個決定斷然形成了。

  「載灃!」慈禧拼著力氣叫了一聲。

  「奴才在!」

  載灃立即就地跪下。這時世續、張之洞已走出簾外,聽到這一聲喊,也不自覺地停住腳步,一顆心惴惴地望著簾子。

  「你過來一下!」

  「喳!」

  世續、張之洞知道老佛爺要單獨跟攝政王說話,便轉身走出了後殿。

  「載灃。」慈禧望著即將成為皇帝本生父的年輕侄兒,把原本低沉的聲音再壓低,「袁世凱要立奕劻的兒子載振為帝的事,你聽說了嗎?」

  「奴才不知。」載灃緊張地回答。

  這樣大的事情,他居然不知道,如此懵懂的人,能當好攝政王嗎?慈禧心裡倒抽了一口冷氣,但事已至此,再別無選擇了,她不得不扶他上馬,並為他掃除攔在馬頭的那塊大障礙。

  「這件事是不是真的,沒有查實,但無風不起浪,總有點來由。」已走到生命盡頭的老佛爺,頭腦的清晰、辦事的果決仍不減絲毫。「袁世凱這個人,我觀察多年了。此人貌似大忠,實為大奸,他不但是你們父子日後的敵人,也可能是我們整個滿洲的敵人。」

  載灃明白過來了,今夜的召見,何以沒有奕劻和袁世凱的參加。他對袁早已嫉恨在心,聽太后這麼一說,立即氣勢洶洶地接話:「袁世凱陰險桀驁,奴才也早慮他久後必生變異,以後一定要狠狠管束他。」

  載灃想到自己已是攝政王了,只要皇上、太后一死,他實際上就是大清王朝的皇帝了,到那時,袁世凱還能不聽他的?

  慈禧吃力地搖了一下頭:「你不是袁世凱的對手,你管不了他。」

  「那麼奴才將他削職為民,解除他的一切權力,看他還能有什麼作為!」載灃雖然對太后這句話不服氣,但他不敢反駁,只得再拿出一招來。

  「載灃!」慈禧皺了一下眉頭,說,「你要記住漢人的一句古話: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是一句至理名言,我一向很服膺。對付袁世凱,不是罷官就可以了卻的。你執政之初,便要尋一個藉口,將他殺掉,為你們父子,也為我們整個滿洲去掉這個隱患。」

  「喳!」載灃驚得合不上口,他沒有想到垂死的老伯母還有這種大丈夫式的魄力。

  「你趕快回府去,把溥儀抱進宮來。」慈禧又一次無力地揚了揚右手,補了一句,「要記住我的話。」

  「奴才記住了!」似乎頓添了無窮勇氣,年輕的攝政王刷地站起來,邁開有力的步伐,一步一步地退出了養心殿后閣。

  一個時辰後,中國末代皇帝溥儀被一頂大轎抬著,躺在奶娘的懷裡,含著乳頭,半睡半醒地離開醇王府,在十六盞大紅宮燈的導引下,通過大清門進入紫禁城後宮。

  第二天早朝時,世續向闔朝文武大臣宣讀召溥儀進宮、授載灃為攝政王的聖旨。一股濃重的陰影罩在大家的心頭:皇上一定是生命垂危了!

  清朝從康熙晚年開始傳下一道規矩:不預立太子。當皇帝處於彌留之際,從皇帝身上掏出遺囑,並開啟藏于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後的金匱,將金匱所貯藏的繼位人名與遺囑一起對照,無誤後當眾宣佈。光緒皇帝無子,現在將溥儀接進宮,又授其父為攝政王,無疑溥儀就是大阿哥,無疑皇上也到了彌留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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