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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慈禧這句有氣無力的話,對三位跪著的大臣而言,卻是一聲炸雷。皇上今年只有三十八歲,雖然早知他患有重病,但畢竟還剛進中年。「不行了」這話暫時還輪不到他呀!尤其是載灃,皇上是他的親哥哥,骨肉之情更令他驟然一陣驚愕。他強忍著悲痛聽下去。

  「我也快不行了。」

  慈禧喘了一口氣,兩個太監忙走上前。一個手裡端著一隻小銀碗,給她喂了一小勺湯汁。另一個用雪白的絲手絹為她揩了揩嘴唇。隨後又有一個小宮女捧了個黑漆木盤走過來,木盤上放著一大一小兩個白瓷碗。小碗裡盛的是溫開水,供慈禧漱口用,大碗是空的,用來接她吐出來的水。慈禧伸出手來擺了一下,示意不用,小宮女忙退下。

  「皇帝沒有兒子,今兒個特召你們來商量,這嗣皇帝立哪家的孩子為好。」

  果然沒有猜錯!張之洞低著頭,用兩目餘光瞟了一下載灃和世續,見他們也都低著頭,一片悲戚的神色。他們兩人不開口,張之洞自然不能先開口。因為他們中一為皇上的親弟,一為宗室大臣,立嗣這種既是國事更是家事的頭等大事,他一個漢人如何能隨便進言?

  事情來得突然,載灃和世續都沒有充分的準備。腦子亂過一陣子後,載灃先安靜下來。他想,要說當皇帝,自己最合適:道光帝親孫,咸豐帝親侄,光緒帝親弟,且年過弱冠,位居軍機,無論從血統從履歷來看都最具資格。但一則他不能在老佛爺面前自薦,二來他也知道國家正處內憂外患之極點,皇帝這個寶座也不好坐,所以閉口不說話。

  世續一向思維遲鈍,木呐寡言,他之所以被選進軍機,也正是仗著這個特點。慈禧看中他的忠厚謹意順從聽話,軍機處裡也要一個這樣的宗室人物為好。世續的腦子現在還是亂糟糟的。近支王公貝勒們的身影在腦子裡重疊出現,平時失於留心,此時一下子竟分不出一個長短優劣來。他半眯著眼睛,緊張地思索著。養心殿后閣,頓時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西洋自鳴鐘在哢嚓哢嚓地響著,益發增加了氣氛的凝固沉悶。窗外一片漆黑,深秋的西風裹著寒冷吹進大內,吹進養心殿。值班的太監們一個個卷緊棉衣縮著脖子,遊魂似的在走廊裡移動著。此刻,無論殿內殿外都是一段肅殺難挨的時光!

  「想好了嗎?」

  慈禧仿佛從睡夢中醒過來似的,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三個大臣更緊張了,世續的額頭上冒出了細細的汗珠。不料,老佛爺正點了他的名:「世續,你先說說吧,你看哪家的孩子合適呀?」

  世續愣了一下,忙抬起頭來。他確實沒有想好,一時語噎,不自覺地扭過臉去左右看了看。猛然間他情急智生,變得聰明起來,身旁不就有一個人嗎?不管老佛爺同意不同意,當面推薦他,至少可以博得他的歡心。

  「老佛爺,奴才以為有一個人最合適。」

  「誰?」慈禧將身子伸了一下,眼光也仿佛亮了一點。

  「醇王爺載灃。」世續提高嗓門說,「論血統,他是道光爺的親孫子,在親貴中他的血統最親近道光爺。論資歷,他做了一年多的軍機大臣,當值勤勉,沒有過失。論年齡,他今年二十五歲,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時候。眼下國家多事,政務孔亟,且老佛爺春秋已高,立嗣君不宜再效當年故事,應以年長者為好。」

  說罷,將頭在青磚地上重重地碰了一下,以此表示他所奏的懇切,但慈禧聽後並沒有做聲。

  載灃見狀,忙抬起頭來說:「奴才年幼無知,德行涼薄,不足以君臨天下,請老佛爺選擇賢能者。」

  「載灃這孩子本分,我向來喜歡。」慈禧終於開口了,「世續說的也有道理,我也很想立他為嗣皇帝。不過,穆宗大行後,皇帝繼位時,我曾經說過,待皇帝生子,即承祧穆宗。現在若讓載灃繼嗣,又怎麼能兼祧穆宗呢?」

  說到這裡,慈禧想起十九歲就去世的兒子來,心中十分難受,不覺老淚縱橫,語聲硬咽起來。宮女忙過來給她揩去淚水。慈禧就這一個兒子,三十四年前,大婚後親政才一年多,連棵苗兒也沒留下便撒手走了。那時,作為親生母親的慈禧太后心裡有多麼大的痛苦!三十四年來,每逢三月十三日兒子生日這一天,午飯時,她都要在飯桌上擺一碗長壽麵,總要輕輕地說一句:「淳兒,額娘為你盛了一碗生日面,你吃吧!」說著說著,淚水便流了下來。每逢十二月初五日兒子忌日這一天,她都要罷食中飯,一個人躲在房子裡,捂一著面孔偷偷地哭泣。兒子小時愛玩的一隻小白玉兔,她常年放在枕邊。閒暇時,她會學著兒子小時的模樣,將小白玉兔捧在懷裡,慢慢地撫摸著,有時她甚至會呆呆地摸上一兩個小時。儘管是這樣地思念早逝的兒子,她卻從來沒有因此而耽誤國事,眼淚更是沒有當著外臣們的面流過。今夜,興許是感覺到病已很重不久人世了,或是又一次碰到立嗣的難題,一生剛強的老太太,居然當著軍機大臣們的面流下了深情的思兒之淚。

  載灃第一次見老佛爺這樣傷心,連連磕頭說:「一定得為穆宗爺承祧,奴才不能繼嗣,請老佛爺在溥字輩中選一個吧!」

  慈禧停止哭泣,轉而問張之洞:「你看立誰好呢?」

  眼前這一幕,張之洞已看得十分清楚了,慈禧要立的是溥字輩,但溥字輩裡也實在找不出一個人選,況且也不知她看中了哪一個,一旦說出個不恰當的名字來,既不合老太太的意,又得罪了醇王爺,都不合適。精于宦術的張之洞選取了中國官場中最不負責任,卻同時又是最保險的傳統方法。他先叩了一下頭,然後挺直身板鄭重其事地說:「太后召臣等商議立儲大事,為社稷萬世計,此太后周文武之心也,老臣肝腦徐地,不足以報答太后依畀信賴之厚恩。然臣以為,自古來立儲大事,不宜外臣多議,專賴聖君宸斷。誰當立為儲君以承大統,太后心中自有明識,老臣一聽太后安排。」

  慈禧點了點頭,對張之洞這個態度甚是滿意。她慢慢地說:「載灃聰明本分,我極喜愛,若不礙著為穆宗立嗣一事,我定然立載灃,只是現在必須從溥字輩中挑選一個了。載灃為人如此,其家風自然樸厚,我看就立其長子溥儀,你們看如何?」

  在三位大臣,尤其是在載灃看來,老佛爺這種安排的確是既向著氣醇王府又兼顧了自己兒子的一種兩全其美的安排,再沒有什麼話可說了。然而他們不知道,這中間還包括老佛爺心底深處一段最隱蔽的衷曲。

  五年前,載灃定下了親事,未來的福晉是江甯將軍希元的女兒。慈禧知道後命令退掉這門親。載灃的生母劉佳氏一聽著急了,進宮懇求收回成命,說:「希元的女孩子都已向我磕過頭了,若退了,她還有臉面活嗎?」慈禧橫蠻地拒絕了。劉佳氏無奈,只得退婚。結果,希元的女兒又氣又憤,仰藥而死。慈禧親自為載伴選了一個女孩子,這女孩子是榮祿的女兒。原來,慈禧為的是讓榮祿做上皇親。現在又立溥儀為嗣皇帝,就是要讓榮祿成為皇上的嫡親外祖父。慈禧為何如此偏愛榮祿呢?此中有一樁世所不知的秘密。

  榮祿為滿洲正白旗人,初以父祖余蔭賞主事,屢遷至戶部侍郎兼管內務府大臣,那時尚不到三十歲。榮祿長得雄壯英俊,有滿人騎士的風度,又善察言觀色,機靈能幹,充當內務府大臣時與內宮交通頗多。當時寡居的慈禧也不過三十來歲,見榮祿一表人才,少年高位,私心甚愛之。但她身為太后,母儀天下,豈能隨心所欲?她總是強按捺春心,然每次與榮祿見面,心情就格外興奮。

  以榮祿之乖巧,慈禧的女人之心他怎能不會覺察!於是,他便借管內務府的機會,極力靠近巴結慈禧。有事多去,沒有事藉故去,常常和慈禧東拉西扯,眉來眼去,逗得慈禧喜歡得不得了,賞賜他太子少保銜。榮祿益發往西邊去得勤快了。這事讓東太后慈安看在眼裡,手上捏著一把汗,生怕慈禧荒唐,做出有損皇家尊嚴的事來。但慈安軟弱,慈禧厲害,平日小事慈安尚不敢指責慈禧,何況這樣的大事?慈安心裡著急,卻想不出一個良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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