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 |
六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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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二天起,楊度果然每天都要到靜竹房間裡去幾次。那塊拜磚被靜竹恭恭敬敬地供奉在梳粧檯的正中。他每次看到那塊拜磚,便似乎增添一份力量。 他開始認真思索九年預備立憲的程序,翻閱了所有東西方立憲國的資料,又特別仔細地研究日本憲政的得失。他要把自己的一切憲政知識都用上來,制定一份超越世界各國的最為完美無瑕的立憲程序來。中國立憲,這是破天荒的大事,自己為未來九年所作的構思,實際上就是為大清王朝未來九年描繪一幅建設宏圖。無疑,這份程序將要垂之史冊,作為這份程序的制定者,也必將名垂史冊。想到這裡,楊度迸發出極大的熱情。他的書房裡,一份九年預備立憲程序慢慢趨於成熟了。 他設想,在第一年裡要籌辦各省諮議局,即各省議會。這是一件頂重要的事情,應由各省督撫去辦。另外,還要頒佈城鄉地方自治章程,調查戶口章程,清理財政章程。這些由民政部、度支部去辦。還需編輯簡易識字課本、國民必讀課本,以便掃除文盲,提高國民文化程度。此事應交學部去辦。還要修改刑律,此事交法部辦。 第二年、選舉各省諮議局議員。頒佈資政院章程,並選舉該院。各省籌辦地方自治,並頒行自治章程。同時調查各省人口總數、每年收支總數。將新編識字課本頒發全國,在州縣創設簡易識字學塾。 第三年,召集資政院議員開會,繼續辦理各省自治,複查各省歲出人總數,厘訂地方稅收章程,完備廳州縣的巡警制度。 第四年,會查全國年收支總制,厘訂國家稅收制度,實行文官考試,籌辦鄉鎮巡警。 第五年,各城鎮鄉地方自治粗具規模,頒佈戶籍法,頒佈新定內外官制,推廣鄉鎮巡警。 第六年,實行戶籍法,試辦全國預算,設立行政審判院,實行新刑律。 第七年,試辦全國決算,頒佈會計法,試辦新定內外官制。廳州縣地方自治一律成立,人民識字者達到百分之一。 第八年,確定皇室經費,變通旗制,化除畛域,設立審計院,實行會計法,鄉鎮初級審判廳一律成立,人民識字者達到百分之二。 第九年,正式宣佈憲法,宣佈皇室大典,頒佈議院法、上下議院議員選舉法,同時進行選舉,確定年度預算決算。新定內外官制一律實行,人民識字者達百分之五。 第九年,也就是光緒四十二年,古老的中華民族,廣闊的神州大地,將誕生出一部嶄新的治國大綱。這就是彙集了全國人民自下而上的智慧,代表全體人民意志的大清憲法。中國將從此走上君主立憲的康莊大道,國勢將一步步走向強盛,人民將一年年變得富裕。九年預備立憲程序的起草者,陷於了極大的興奮之中。 這時候,在張之洞、袁世凱等人的倡議下,辦起了親貴大臣憲政講習班。各部尚書、侍郎及都察院、大理寺、翰林院、詹事府的高級官員,還有一部分滿蒙王公貝勒貝子等,都去輪流聽課。楊度、勞乃宣擔負主講。開始幾次,聽講的有二十多個,以後便越來越少了。有的人剛坐定,便打起呼嚕來,還有的王爺們連煙床都抬到講習廳,邊聽課,邊眯著眼睛躺在床上,由跟從小廝侍候著燒鴉片過癮。 面對著這種場面,主講官楊度、勞乃宣都很氣悶,但仍得耐著性子講。楊度有時想,中國要有生氣,大概首先得罷掉這一批尸位素餐、老氣橫秋的大官僚才行。 就在全副心思為中國憲政操勞的楊度時而興奮時而氣悶的時候,中國政局突然之間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巨變。 早在今年夏天,年邁的慈禧太后便時常覺得身子骨不舒服。十月十日是她七十四歲誕辰。這一天,頤和園舉行了窮奢極欲的祝壽典禮,價值連城的珍寶堆積如山。「萬壽無疆」的呼聲震耳欲聾占慈禧歡喜,多吃了兩筷菜。這天半夜便開始拉肚子,過了兩天轉為痢疾,病勢頓時加劇了。雖然名義上有個正當盛年的皇帝,但他身為囚徒被鎖瀛台已經整整十年了,加之一貫贏弱多病,最近一兩年益發病得厲害,幾乎什麼事都不過問,真正威斷乾坤的人,正是這個得了重病的老太婆。闔朝文武大臣,或為國家大局,或為切身利益,莫不憂心仲仲,忐忑不安。京師傳說紛紛,各種謠噪不脛而走,真有點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 這時,一個驚人的消息傳到了病中的慈禧耳朵裡:軍機大臣袁世凱正在運動王公大臣們,擬廢掉光緒帝,擁立奕劻的兒子載振為帝。這個消息使慈禧大為震怒。 她一生剛決強悍,只能在人上,不能在人下。從辛酉年到現在,她總攬朝政、太阿獨斷已經整整四十七年。中國歷史上除了武則天,再無第二個女人可與她相比。這些天,御醫院裡的御醫幾次悄悄對她說,皇上已病入膏育,藥物不濟了,請太后早定大事。現在袁世凱居然要立載振為帝,難道他已知皇帝病危?又欺負自己病重,迫不及待地要做今日的霍光嗎?是可忍,孰不可忍!慈禧在病榻上思考了很久後,終於強扶病體,連下幾道懿旨。一是立即打發奕劻去東陵查看她的陵墓——菩陀峪萬年吉地,二是將段祺瑞的第六鎮從京師調往淶水,讓八旗子弟組成的第一鎮獨自坐鎮北京,以防不測。三是召載灃、世續、張之洞三位軍機大臣深夜進宮。 當管事太監來到錫拉胡同傳達密旨時,張之洞已經入睡了。夫人侍候他穿戴整齊接罷旨後,他坐在軟籐椅上定下神想了好長一會兒。 夤夜傳旨進宮,必定有大事,聯繫到兩宮病重的現實,張之洞估計十之八九是商量立嗣的事。皇上無子,立何人繼承大統呢?他把王室近支中的幾個主要人物一一列了出來。皇上是載字輩,同治帝也是載字輩,均無子,要立嗣,自然當立溥字輩,這樣方可一身而兼桃。溥字輩中現有恭王溥偉、端王溥倫,一為奕之孫,一為奕諄之孫,均為道光帝之嫡曾孫。血統雖親,但在探花出身的張之洞看來,都不過樗櫟庸才而已。溥字輩無人,只得求其次,從載字輩來找了。載字輩中最親的自然是皇上的幾個親弟弟載灃、載濤、載詢,另外還有貝勒載瀛、鎮國公載澤,均為道光帝的嫡孫。這些也是皇位的合法繼承人。但國家正處多事之秋,靠他們能扭轉時局嗎?想想他們的品性才具,張之洞搖了搖頭。他記起十年前,好友兵部侍郎徐致祥南下廣州路過武昌時,兩人把酒暢談的往事。 那天,徐致祥喝得半醉了,突然放下筷子歎道:「香帥,我說句不該說的話,咱們大清朝的王室真的衰微了。」 張之洞驚問:「何以見得?」 徐致祥說:「我身處朝中四十年,遍識近支親貴。因為異日禦區宇握大權者皆出其中,我於是用心觀看,察其器識,沒有發現一個可當軍國之重任者。由此看來,大清皇圖之永固怕很難 了。」 今夜,張之洞將徐致祥十年前的這句話對照這批溥字輩、載字輩的天潢貴胄來看,不覺驚歎老友的預見英明。究竟當立誰呢?他拿不定主意,且看老佛爺本人的屬意吧! 張之洞抱著病軀,由兩個家人扶著上了綠呢大轎。前面四盞燈籠開路,摸著黑穿街過巷。綠呢大轎在景運門口停下,張之洞由侍衛扶著進了門。大內燈火稀疏,在茫茫夜色中顯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的。這裡曾是張之洞二十多年前經常出入的地方,想起燈燭輝煌氣象興旺的當年,一個可怕的疑問突然跳進他的腦中:大清王朝真的是氣數已盡了嗎? 一個太監頭目慌忙提燈走上前來,對張之洞說:「中堂大人,老佛爺在養心殿裡,醇王爺、世大人都來了,正等著您哩!」 張之洞本想問一下老佛爺身體如何,想想一會兒就見到了,何必多言!便不做聲,跟著太監頭目轉過西長街,跨過遵義門,然後屏聲靜息地走進養心殿。殿內正廳裡端坐著載灃、世續,見張之洞來了,都起身打了個招呼,再面色端凝地重新坐好。一會兒,裡面傳出慈禧拖得長長的聲音:「叫他們進來吧!」 貼身太監掀開黃緞簾子,載灃領頭,世續尾隨,張之洞殿后,三人魚貫而進。叩頭行禮畢,三人在慈禧的床沿邊跪定。張之洞悄悄地看了一眼老佛爺。 自萬壽日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她了。燈光下,往日神采飛揚不可一世的老佛爺乾瘦枯皺氣勢虛弱。她頭上紮了一條黑棉帶子,上身披著一件寬大的繡龍黃袍,齊腰部以下蓋著一床鬆軟的龍鳳絲棉被,斜倚在龍床欄杆上,目光無神地望著跪在地上的三個軍機大臣,說:「都來了,我想和你們商量件事兒。」 「都來了」三個字,表示今夜召見的只有這麼三個人。張之洞想,往日軍機處六人都是全班召見,為何今夜只三人呢?鹿傳霖病得不能起床,沒來可以說得過去。奕劻是到東陵去了,無法來。還有袁世凱呀,為什麼不見他呢?事情看來有點蹊蹺!他靜靜地聆聽老佛爺的綸音。 「皇帝已經不行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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