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 |
六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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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聽我說。」靜竹淒然一笑。「皙子可以對袁家的人說,四年多以前,你就用重金把亦妹從橫塘院裡贖了出來,當時因事出倉促而來不及完婚,這次來北京找了好久終於找到了。我可以為此事做證,若有必要的話,還可以請丹花也做個證人。亦妹既然是皙子的人,袁二公子大概也不好意思強搶了……」 「要不得,這個辦法不好!」不待靜竹說完,楊度立即反對。「這樣的大事是不能說謊話的。我跟袁大公子是結拜兄弟,時常往來,他知道我欺騙他家,那會很生氣的。」 「喲,你還跟袁二公子的哥哥是結拜兄弟,那這事就更好辦了。」靜竹又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皙子,誰叫你欺騙袁家了!我說的是真話,你把袁家的聘禮退了後,就立即與亦妹拜堂成親。」 「那哪兒行!」亦竹又羞又急,臉頓時漲得通紅。「靜姐,你盼楊先生盼了整整十年,好容易盼來了,怎麼又不跟他好了?」 楊度也緊緊地把靜竹的手攥著,動情地說:「靜竹,我要娶你,我要娶的是你呀!亦妹的事再想別的辦法。」 靜竹的手冰涼冰涼的,被楊度攥得發痛。她沒有抽出,讓他死死地攥著。她閉下眼睛,一行淚水汩汩流出,直流到楊度的手上。靜竹出乎常情的神態,令楊度的心幾乎碎了。 「皙子,我愛你,我也知道你愛我,但我們沒有緣分呀!」亦竹給靜姐抹去眼淚。靜竹斜靠在牆壁邊,歎了長長一口氣,說,「戊戌年潭拓寺聚會,我本預備第二天把一切都對你說,不料第二天一早我不得不離開那裡。那時我就想到,我們可能前生無緣。癸卯年,我打發亦妹在長郡會館天天等你,卻一直沒有把你等到。又誰知突起變化,你跑到日本去了,再次失之交臂。好不容易把你盼回來了,我又病癱在床不能起身。三次機會都不能使我們結合,這難道不足以證明我們之間沒有緣分嗎?」 「不!我們有緣,我們是千里姻緣一線牽!」楊度幾乎喊起來,「你不要亂想,你還年輕,你會很快好的!」 亦竹也抱著靜竹哭了起來,抽泣著說:「靜姐,你不要亂想,你會與楊先生生活得很幸福的。」 靜竹輕輕地搖搖頭,淚水一串串地滾了出來:「這些年來,我信命了,我是個苦命人,皙子命大福大,我和他不能相配。」 靜竹把手從楊度的手中死勁地抽出來,摟著他的脖子,兩眼直直地望著他的臉,說:「皙子,實話跟你說吧,我不能配你,我是個出身青樓的女子,遭受過肮髒男人的作踐,我不能為你生兒育女,我不能為你帶來體面。倘若是三個月前,我的腳好好的,我可能下不了這個決心。但是現在,我不得不狠下心來了,我不能給你添麻煩,我不能害了你。皙子,我的好兄長,你能體諒我這顆心嗎?」 楊度聽到這番話心如刀割,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他抱著靜竹大哭起來,連聲說:「靜竹,你不要說了,你不要說了,我們生生死死在一起!」 亦竹也傷心得哭泣不已。 好長一會兒,靜竹松了手。她拿起身邊的花手絹,溫柔地給楊度擦去了眼淚,像大姐姐哄弟弟一樣地說:「皙子,你不要哭男兒有淚不輕彈。男子漢的眼淚是血,不像女人,女人的眼淚是水。女人哭了,心裡就舒坦了。我現在好受多了。」 靜竹硬著心,拼命地在臉上裝出笑容來,溫存地說:「我雖然不能做你的妻子,但我今生今世能結識你,我也知足了。自古以來煙花女都是男人的玩物,有幾個能得到男人的真情?我一個平平常常的蘇州女子,能在京師茫茫人海中遇上你;十年磨難,今日重逢,你依然還愛我。這些,已使我勝過古往今來千萬個薄命女子了。我靜竹能不滿足嗎?」 靜竹說得太認真太動情了,病軀使她的一口氣接不上來,亦竹給她撫撫心窩,楊度也在她的背上輕微地拍打。歇了一會,她又說:「皙子,我的好兄長,你聽妹妹一句話,娶下亦竹吧,她是一個心地最善良的好人。雖然不幸也被賣到橫塘院,但她至今還是一個乾淨的姑娘身子,是一個潔白無瑕的女孩子,我相信你不會虧待她!」 「靜姐!」亦竹喊了一聲,下面的話不知如何說下去。 楊度兩眼直直地望著靜竹越來越慘白的臉,也不知說什麼是好。 「亦妹,你今年二十歲了,該嫁人了;若還不出嫁,今後少不了又會有這樣的麻煩事來。我為你仔細考慮過,嫁個輕薄子弟,會毀了自己一生;嫁個高門大戶,你畢竟在橫塘院呆過,那種家庭你難以安身。皙子的為人你也清楚,你和他結合,他會疼你一輩子的。再說我吧,我今後也就有了依靠。你若嫁給別人,我難道還能跟著你去嗎?你嫁給皙子,我自然還是和你們住在一起,我們姐妹永遠不會分離,我和皙子也可以天天見面。我的病若好了,我還能為你們照看孩子,操持家務。只是有一個遺憾,要委屈你做二房,這是最大的不足。自古人生難得周全,亦妹,咱們就認了命,缺這一點吧!憑你的賢淑,今後也能與大夫人相處得好的。」 「靜姐!」亦竹哭喊著,一頭栽倒在靜竹的懷裡。「我不嫁人,我一輩子招呼你!」 從心裡來說,楊度也很喜歡亦竹。亦竹也漂亮,尤其是她與靜竹相依為命的特殊經歷,更令楊度珍惜。但不娶靜竹而娶亦竹,這怎麼能說得過去呢?「靜竹,我們不談這件事好嗎?下午我就進城去,為亦妹的事去找袁克定,先把聘禮退了再說吧!」 「好。」靜竹答應著,把亦竹從懷里拉起,揩掉她臉上的眼淚,淺淺地笑道,「亦妹,你真的福氣好,恰好這時皙子來了,解決了這個難題。你應該慶倖,應該笑。」 亦竹定下神說:「靜姐,你說得對,楊先生來的真是時候,退掉了這份聘禮,我一輩子都要感激楊先生。」 靜竹說:「今天是我們重逢的大喜日子。亦妹,我們姐妹好久沒有彈琴唱曲了,你把琵琶給我拿來,我彈,你唱一曲,既慶賀我們的重聚,又預祝皙子退禮成功。」 亦妹起身,從裡屋抱出一個琵琶。她拿布將琵琶上的灰塵擦去,又將弦調了調,遞給靜竹。靜竹接過,凝思一會,然後輕輕地彈起來。琵琶聲時慢時快,時輕時重,飄柔細軟如春風化雨,清脆鏗鏘如珠玉落盤。十年沒有聽到這樣的聲音了。當年,就是這優美的琵琶聲把他召進了竹林,尋到了她。春江花月夜的如幻如夢的意境,靜謐竹林中的如詩如畫的聚首,這奇異的時刻,在一對情竇綻開的青年男女的記憶中,它的韻味,它的意蘊,要勝過自然美景的百倍千倍,而且隨著時空的推移,在他們心中那塊浩瀚的天地裡,將會變得越來越聖潔,越來越回味無窮! 「亦妹,唱一曲吧!」靜竹溫軟地對亦竹說。 亦竹微微點頭。一曲引子過後,亦竹清亮的歌喉隨著琵琶樂曲唱了起來: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勝把銀玒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楊度胸腔中的熱血又重新湧動起來。 楊度一回城後,就打發何三爺送封信給袁克定。 袁克定雖然掛著個農工商部右丞的職務,但他對農工商一點興趣都沒有,一個月難得到部裡去一兩次,他的興趣在政治上。 有一天,袁克定到槐安胡同聊天,問起王闓運。楊度與袁大公子談起了自己的老師。講敘老師是怎樣在肅順家當塾師,又怎樣勸曾國藩自立為帝,晚年又怎樣將他的帝王之學傳給了自己。那天楊度的興致極高,不僅高談闊論歷代王朝的興衰史,還把去馬王廟拜訪胡道士的故事都翻了出來。說得袁大公子對帝王之學崇拜不已,臨走時,又要去了那本《大周秘史》。他關起門來,在家裡足足看了三天,覺得受益匪淺。爾後,袁克定又常常去槐安胡同,與楊度談東西各國憲政。楊度滔滔不絕地講敘憲政之學,從中國古代的大同思想講到日本的明治維新,時而中文,時而日文,間或又搬出一本本磚頭厚的硬殼洋文書籍來,熟練地從中為自己的立論查找證據。袁大公子對把兄的學問和辯才確實佩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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