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 |
六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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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後到癸卯年的五年時間裡,靜竹一面思念楊度,盼望能再見到他,一面繼續留意于其他的男人。要在污泥濁水中覓到清泉明溪是何等的艱難,莫說是英雄不可得,就是較為正派的人也很少啊!久處青樓的靜竹慢慢地成熟起來了。她知道,男人可貴之處在於出眾的才具,而更為寶貴的,則是有一顆真摯的心。故而當癸卯年得知楊度為她的死而暈倒時,姑娘在心裡拿定了天塌地陷不能移易的主意:自贖從良,哪怕是做妾,此生也要跟他一輩子!後來得知楊度出國了,她又下了死決心:哪怕這一輩子孤身到老,也要等著他回來! 然而,漫長的歲月畢竟太難過了。潭拓寺定情的那一幕幕情景,就像刀刻銅鑄般留在她的腦子裡,每每浮現出來,令她流下半是幸福半是悔恨的淚水。她不知多少次在夢中見到皙子回來了。她叫著他的名字,緊緊地抱住他,不讓他再離開,驚醒時卻依然只見明月在天,孤身在炕,心上人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留給她的是更多的悵惘和冷寂! 三個月前,她突然得了一場怪病:好端端的,一下子雙腳麻木,不能開步,只得躺在炕上。亦竹為她延醫煎藥,精心護理,但病情並未好轉,她仍舊不能起身,躺累了,就在炕上坐一會。靜竹心中更添幾分痛苦:還不到三十歲就得了這種病,今後怎麼辦?痛苦得不能自拔的時候,她甚至想到了自盡。亦竹百般勸慰她,關心她,說:「靜姐,你怎麼能那樣想?楊先生還在日本沒回來哩,你不想見他了?」 聽到這句話,靜竹點了點頭,望著這個勝過同胞的手帕姊妹,她心裡充滿著無限的感謝。 苦難常使人心腸好。這些年來亦竹和靜竹相依為命。她萬分感激靜竹將她救出火坑,一直將靜竹當恩人看待,對於靜竹心靈深處的憂思,她完全能夠理解,很是同情。 亦竹今年二十歲了,出落得花兒朵兒似的。靜竹常笑著對她說:「你今後會找個好丈夫的。」亦竹自然盼望能找個好丈夫,但她卻不願意離開靜竹。特別是這幾個月來,靜竹癱在床上,亦竹更覺得不能出嫁了。但事情恰恰就出在這個時候。 上個月,丹花過生日,請她們去橫塘院聚會。過去在院裡的時候,小姐妹們誰過生日,大家都湊份子,擺桌酒公請壽婆。別看妓院裡一天到晚笙歌笑語不絕,但那種歡樂都是做給縹客們看的,出自內心的愉快少得可憐。只有小姐妹生日這天吃壽酒,大家臉上的笑容、口裡的曲子才是從心裡發出的。 離開橫塘院後,除開小姐妹的生日這幾天外,靜竹亦竹平時就不再去了。丹花是她們的好朋友,這幾年來她們每年這天都前去祝賀。這次靜竹不能去,亦竹便一個人進了城。姐妹們見面非常親熱,談起靜竹的病又都歎息。吃飯的時候,一個名叫杏兒的姑娘帶來一位客人。客人很年輕,長得也清秀,穿著特別考究。他舉起酒杯,祝丹花生日過得快樂,又依次與各位姐妹碰了杯。在與亦竹碰杯的時候,他著意將她看了一眼。杏兒介紹說:「這位姐姐早就離開橫塘院了,她至今還是個黃花姑娘身子哩!」 說得亦竹臉紅到脖子根上,氣得狠狠地朝杏兒的肩上捶了一下。 誰知第三天,杏兒和丹花一起到西山專給亦竹說媒來了,求婚的居然就是那個年輕的嫖客。說出背景來,令兩姐妹嚇了一大跳,原來此人乃當朝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袁世凱的二公子袁克文。杏兒將這門親事說得千好萬好,家庭的烜赫自然不消說了,袁二公子本人是既風流多情又才氣橫溢,杏兒說得口水滴滴的,又歎息自己沒有亦竹的漂亮,袁二公子看不上。她勸亦竹趕快答應,有個這樣好的主家,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丹花也說是個好主。但亦竹不點頭。她主要是不願意離開病中的靜竹。靜竹很感激,勸亦竹,人還是要嫁的,萬不可因她而誤了自己的終身,不過這事要謹慎,不能輕易應允。她托丹花打聽清楚袁二公子的為人,半個月後再議。丹花答應了。 杏兒、丹花走後,兩姐妹商量這事。對於出入妓院的男人,靜竹瞭解得很多。她告訴亦竹,嫖妓院的世家少爺,十之八九是沒有出息的紈絝子弟,對他們不能托以終身。這些人大多輕薄脆弱,而他們的家庭又自恃門閥高貴,不能容忍青樓出身的女子,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悲劇是很有代表性的。當然,天下萬事萬物都有例外,如果這個袁二公子真是個誠實人的話,那自然是三生有幸了。所以要托丹花打聽一下。亦竹完全同意靜竹這番話。 半個月後,丹花一人來了,她把所得知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們。果然如靜竹所說的,這個袁二公子是個典型的紈絝子弟。他是八大胡同裡的常客,戲園酒館裡的主顧,年紀雖不到二十歲,除開正妻外,大大小小的妾不知娶過幾房了,再傾心的女子,過不了三五個月他便不愛了,又去找新的。亦竹一聽連連搖頭,說這樣的人哪怕他家有金山銀山,他的才有七鬥八鬥都不嫁。但袁二公子不死心,前幾天又打發杏兒專程來,並送下一千兩銀票作為聘禮,無論如何要來迎娶亦竹。兩姐妹正在為此事犯愁。亦竹不見城裡來的爺們,也就是沖著袁家而發的。 昏黃的豆油燈下,簡陋的泥土炕前,楊度靜靜地聽靜竹訴說往事。靜竹很興奮,滿肚子的話總是講不完,丹鳳眼裡流光溢彩,瓜子臉上紅霞滿布。陪坐一旁的亦竹驚異地發現,與素日蒼白無神的面容相比,眼前的靜姐已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而在楊度的眼裡,雖已十年過去,他心愛的姑娘卻並沒有變化,依然是江亭相遇、潭拓寺定情時那樣令他心搖神動。 靜竹從蘇州說到北京,從橫塘院說到西山,她向他解釋潭拓寺爽約的原因,她向他說明死葬西山謊言的苦心,說得楊度熱血在胸腔裡激蕩,熱淚在眼眶裡徘徊。十年了,整整十年,今夜他才知道靜竹的家世身份,才知道靜竹為他付出了多麼沉重的代價!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眼前的這位靜竹,不就是又一個為情而生死相許的姑娘嗎?她儘管出身卑賤,她儘管病癱在炕,楊度依舊如當年般地愛她,並決心娶她過門。但現在自己不是十年前的單身一人,已有黃氏在室,她願意做二房嗎?楊度心裡在猶豫著。 靜竹更是全身心地在聽楊度說話。聽他講戊戌年如何失望地離開北京,癸卯年又是如何在北京尋覓,聽到她的死訊之後又是如何地悲痛,後來又如何因「梁頭康足」之禍而匆忙離開北京,去日本前夕終於無可奈何地與黃氏結婚,以及在日本的歲月和這次的重來京師。楊度把什麼都對靜竹說了,說得是那樣的情深意厚,那樣的懇摯率真,聽得靜竹不時抹著淚水,繡花手絹濕了一條又一條! 這個令她銘心刻骨思念了十年之久的情郎,突然間仿佛從天而降似的來到西山。她甚至懷疑這不是真的,這是夢,這是千百個美夢中的一個。她不由得將楊度的手摸得緊緊的,再用手指細細地撫摩著。這不是夢幻!這是一隻真實的強勁的滾動著血液的男人的手。人也沒有變。儘管十年來風雨滄桑,他成家立業了,但他倜儻的風度,他純真的情感,仍舊是十年前那個落第的舉子,那個在佛祖面前立下宏誓的血性男兒。她熱切地問他,那塊綠綢包的拜磚帶來了嗎?楊度猛地一驚,是的,當年靜竹如同掏出一顆心似的把那塊拜磚送給了自己,回家後把它鎖進了櫃子,後來流亡日本沒有帶上,再以後就漸漸把它給忘記了。若不是靜竹提起,他也許再也不會想起它,楊度覺得很慚愧,但他不願說謊,只好告訴她拜磚一直珍藏鄉下老家中。這句話卻令靜竹的心冷了好長一會兒。 他們整整談了一夜,直到天大亮時,楊度才困倦地和衣在炕上躺了一會兒。亦竹也到另一個房間去睡覺了。靜竹坐在炕上,望著身邊熟睡的皙子,自己毫無睡意,她在思考著今後的日子…… 中午,三人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餐午飯。飯後,靜竹對楊度說:「皙子,你看亦妹這件事如何處理?」 楊度問亦竹:「你自己的主意拿定了嗎?」 亦竹堅決地說:「我是決不嫁那個花花公子的。」 楊度點點頭說:「你有這個決心就好。袁府一家我很熟,袁克文我也見過。他人很聰明,品性也不壞,只是生活上太放蕩了,這是大家公認的,我也不主張亦妹嫁給他。」 靜竹握緊楊度的手說:「皙子,這事就求你幫忙了,你去跟袁家的人說,就說亦妹不願意,請他打消這個念頭。丹花硬留下的這一千兩銀票,就煩你退給袁府。」 靜竹從枕箱裡拿出那張銀票塞給楊度。 楊度接過銀票,把它放進口袋,思索片刻說:「那袁克文是個任性的公子哥兒,他愛著的人要他放棄,不是容易的,這事還得想點別的法子。」 「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呢?」聽楊度這樣說,亦竹心裡又不好受了。 「莫著急,辦法總是有的。」楊度安慰她。 「我倒有個主意,就不知亦妹願意不願意。」過了好長一會兒,靜竹慢慢地說出一句話來。 「靜姐,什麼主意,你只管說,願意不願意,我們姐妹好商量。」亦竹催道。 靜竹抿著嘴半天不做聲。楊度望著她,只見她面容憔悴,兩眼乏神。昨天談話時那種照人光彩消失了許多。他心裡憐恤道:「這十年歲月的確將她打磨得夠苦了。」 「靜姐,你說呀!」亦竹又催促。 「亦妹。」遲疑了很久,靜竹終於開口了,「為了使袁家二公子打消念頭,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他知道,亦妹是有主的人,這個主就是皙子。」 「你說什麼!」楊度和亦竹同時吃了一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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