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五九


  「這還要問!」老闆娘尖刻地說,「姐姐都二十七八歲了,又癱在床,誰要?當然是妹妹,又年輕又漂亮,才會被宮少爺看中,下那重的聘禮。」

  「姐姐原來癱了,難怪很久沒有見到了。」店老闆大悟似的,又問,「官少爺是哪家的?」

  「聽說是軍機處袁大人的二公子。」

  楊度一聽「袁大人」三字,忙停下筷子。袁大人的二公子,不就是袁克文嗎?一個月前,克定帶來二弟克文來過槐安胡同。克文長得白白淨淨的,鼻樑上架著一副金絲玳瑁眼鏡,人極瀟灑,談起話來上下古今、詩詞歌賦什麼都懂。楊度很喜歡他。心裡想,這個姑娘怎麼回事,袁二公子都不嫁,這天底下她要嫁什麼人?

  「聽說袁二公子很放蕩,姐姐也不同意妹妹嫁給他。」

  「那個姐姐叫什麼名字來著?我一時記不起了。」

  「叫靜竹。」

  靜竹!楊度突然像被誰刺了一劍似的,幾乎要從凳子上跌下來。靜竹不是死了嗎,怎麼還活著?很快他平靜下來。「靜竹」這個名字並不冷僻,別的女孩子也有可能用。楊度依舊吃飯。

  吃完飯後他想:找了半個月靜竹的墳墓沒有找到,現在遇到一個活的靜竹,就沖著她叫這個名字,去看看她也好,何況她的妹妹連袁克文都不願意嫁,必定是個有主見的女孩子,結識結識也值得。

  「老闆,請問剛才你們說的那兩姐妹住在哪?」

  「就住在東王莊。怎麼,想見見她們?」老闆娘擠眉弄眼地搶著回答。「向東走不到五裡地就是了。」

  楊度謝過店家,出店向東走去。走不多遠,果然有一個小村莊。一個老頭子反穿一件羊毛大擎,趕著五六隻羊在前面慢騰騰地走著。楊度快步追上前去。

  「老大爺,這裡叫東王莊嗎?」

  「是的,是的。」老頭子滿臉深刻的皺紋裡露出和善的笑容。

  「這裡是不是住著一戶人家,姐姐叫靜竹?」

  「是的,是的。你找她們?」

  楊度點點頭。

  「跟我來吧!」

  老頭子把楊度領到一間舊青磚瓦房面前,手指敲打著窗櫺說:「閨女,有客人來找你們了。」

  「劉大爺,什麼樣的客人?」屋子裡傳出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是個爺們,說是城裡來的。」

  「城裡來的爺們?不見!」年輕女子的聲音裡帶有一點氣憤。

  「亦妹,開門吧,哪有客人來了不見的道理。」屋裡說話的是另一個女子的聲音。緊接著這女子又提高嗓門,「劉大爺,您別見怪,我妹她就這個脾氣。」

  這時屋門打開了。牧羊老頭對楊度說:「你進去吧,我走了。」

  屋裡走出一個青年女子,問:「客人您找誰?」

  楊度看著這女子,覺得很面熟,一時又想不起來,愣了一下說:「我想見見靜竹大姐。」

  「我就是,您請進來吧!」剛才吩咐開門的那個女子說。

  楊度進了門。這是一間較大的房子,地面上鋪著青磚,桌椅板凳等家具簡簡單單,也還收拾得乾淨整齊,靠窗戶那面牆邊砌著一個土炕,炕上躺著一個女人,女人的眼睛上蒙著一條花手帕。

  「亦妹,給客人泡茶。」

  楊度在桌邊坐下,望了一眼躺在炕上的女人,心裡想:她也叫靜竹,如果她真是我的靜竹那多好!他不覺又看了一眼。突然,他發覺這個女人很有點像當年的靜竹。眼睛雖然蒙上了,但那端正的鼻子,小巧的嘴唇,那張好看的瓜子臉,都與靜竹一模一樣。天下真有這樣的奇事,名字一樣長相也像,這一趟西山尋墓沒有白費工夫!

  「先生,您請喝茶。」開門的女子端來一杯茶。

  楊度發現,這個女子也盯著他看了一眼。對她,楊度越來越覺面熟。他努力在記憶中搜尋著。「亦妹」,他猛地想起炕上的女子是這樣稱呼她的。如一道電光石火似的,他記起來了,難道眼前的她,就是四年多前訴說不幸消息的亦竹?有這樣的巧事嗎?

  「姑娘,我想冒昧地請問一聲,你的芳名叫什麼?」楊度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彬彬有禮地問。

  姑娘又將楊度盯了一眼,正要開口時,躺在炕上的女子代她回答了:「她叫亦竹,是我的妹妹。」

  「亦竹!」楊度驀地站起來,激動地說,「亦竹妹妹,你還認得我嗎?』我就是楊度楊皙子呀!」

  「什麼,是皙子來了!」躺在炕上的女子驚叫起來。

  楊度轉過臉去,只見那女子死勁地扯掉了蒙在眼睛上的手帕,用力揉了揉眼睛,嚷道:「皙子,皙子!」

  模糊的雙眼慢慢明亮起來,站在屋子裡的這個男人清晰地出現在她的面前,五官端正的容長臉,不胖不瘦的中等身材,這不正是她多年來日思夜想時時刻刻不能忘記的心上人嗎?

  就在這時,楊度也看清了,這不正是自己的靜竹嗎?半個月來踏遍西山尋荒塚,原來她並沒有死?她真的沒有死,她活生生地在叫喊著自己的名字!楊度猛撲過去,抱住靜竹,親著她的面孔說:「靜竹,是我,是皙子回來了!」

  靜竹睜大著眼睛,將楊度看了又看。突然,她把楊度死死地抱緊:「皙子,你終於回來了……」

  一句話還沒說完,靜竹又閉上了眼睛,淚水湧泉般地衝破眼皮,沿著憔悴的面孔,流到楊度的衣袖上。

  楊度喃喃地說:「那年亦竹說你死了,我沒有來得及憑弔,這次我在西山找了半個月,我下決心要找到你的歸宿。原來你沒有死,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

  他摸著靜竹的臉,一邊替她抹去淚水,輕柔地說:「靜竹,我的靜竹,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你為什麼要和亦竹住在這荒冷的西山農舍,你告訴我吧,你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靜竹把楊度抱得更緊了,淚水越抹越多。她一直默默地聽著皙子的絮語,心海翻滾著洶湧的波浪,幸福痛苦酸甜苦辣全部混合在一起……

  這些年來靜竹的日子過得真不容易。離開了橫塘院,也就斷絕了財源,全靠著過去所積攢的一點銀子度日。好在她和亦竹的手都很巧,小時候的蘇繡功夫沒有丟。一個偶然的機會,與大柵欄一家經營刺繡的老闆聯繫上了。那老闆十分欣賞兩姐妹的手藝,與她們訂下了長年合同,以二三成的代價收下她們的每件繡品,轉手則獲重利。靜竹姐妹仍然感激他,因為她們再不愁手頭的東西出不去。

  吃穿雖能維持,然而精神上的苦惱卻始終不能擺脫。靜竹哀歎自己的命太苦了。不幸落入火坑,又背井離鄉來到北京賣笑偷生。年紀輕輕的姑娘,心中有的只是酸辛,沒有一絲歡快,惟一有過兩天美好的日子,那就是與楊度在江亭和潭拓寺相處的時候。

  楊度真可愛。他宛如一隻羽翼剛豐的大鵬,很快便會展翅沖入雲霄;他好像一株挺拔的新松,日後必定會長成參天大樹。靜竹真想立即委身於他。然而,在關鍵的一步上姑娘猶豫了。商人突然帶她離開潭拓寺時,她本可以在紙條上再約一個會面的時間與地點,但她沒有這樣做,眼睜睜地失去了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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