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五三


  「不要做,也有現成的。」王闓運起身,走到書架邊,摸出一本自編詩集來,說:「正是見到袁慰庭的那一年,我在京師與張香濤有過一次愉快的聚會。那是五月初城南龍樹寺的牡丹開了,恰好張香濤結束湖北學政之任攜帶新娶的唐氏夫人回京不久,潘伯寅侍郎為張香濤獲良使之稱返京接風,在龍樹寺辦了一個飲酒賞牡丹盛會,十多個京師耆彥躬臨,我也幸側其間。席上,大家對名花,飲醇醪,甚是暢意。潘侍郎帶頭,每人都做了一首詩。有的做了二十幾句的歌行長篇,有的只吟了短短的五言絕句。這些人個個都有兩榜功名,大部分供職翰苑,僅我一個舉人布衣,越是這樣,我越不能示弱。你這次也是以舉人任事,所以我要特別指出這點。」

  「先生提醒得好!」真是一座充滿著學問和閱歷的府庫,裡面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談話之間的一個隨便插曲,都這樣富有哲理和實用價值。

  「所以,我當時一口氣做了兩首五言古風,先從數量上壓倒眾人,繼而從氣勢上占住鼇頭。結果潘伯寅侍郎評判,今年牡丹詩會魁首王壬秋。」

  說到這裡,七十六歲的老頭子樂呵呵地大笑起來,楊度從這得意的笑聲中看到了一顆不老的童心。

  「你可以先看第二首,這是專門為張香濤寫的。」王闓運指著詩稿本說。

  楊度從先生手裡接過自訂詩稿,興致盎然地讀起來:

  良使閎儒宗,流風被湖介。眾鱗歸雲龍,潛虯感清唳。

  拊翼天衢旁,嘉期偶相對。陸荀無凡言,襟契存傾蓋。

  優賢意無終,依仁及所愛。招要宏達群,孌彼城隅會。

  從來京洛遊,俊彥相推邁。流飆逐頹波,倏忽陵往輩。

  終賈無久名,音恭豈專貴。飛蓬偶徘徊,清尊發幽噫。

  金門隱遁棲,魏闕江海外。聚散徒一時,弘望旋相代。

  君其拔泰茅,人馬遠唐隸。無曰四難並,彈冠俟林瀨。

  「這是最好的禮物。」楊度高興得站了起來,握著詩稿本對先生說,「請你老也寫一段跋語,我裱好後送給張香濤,他見了一定喜歡。」

  「皙子,我還給你說件有趣的事。」王闓運也站起來,喜不自禁地在書房裡邊踱邊說,「那天龍樹寺的集會,我因故晚去了一步。張香濤那傢伙指著我說,壬秋你來晚了,罰你對個對子。我說,這不難,什麼對子我都對得出。張香濤說,先別吹,剛才伯寅侍郎說四書五經中的話均可制聯,惟獨《左傳》有四個字無法制聯。我說哪四個字,你說吧,我可以為他制聯。他說,《左傳》宣公二年上『牛則有皮』四字,大家剛才對了很久都沒對出來,你對得出嗎?這時潘侍郎和其他人都笑望著我。我心裡也犯難了,這四個字的確不好對,但大話已說出口,收不回了,只得硬著頭皮想。」

  楊度也在腦子裡想著。他覺得這四個字似乎並不像老師說的那樣難對,「牛」可對的多啦,「犬」呀「雞」呀「雀」呀「兔」呀什麼都行,「皮」也多有可對。老師為何如此神乎其神呢?看來這裡必有一番奇趣。

  「有了!」王闓運說著停住了腳步,那神情宛如當年龍樹寺的翩翩衣貂舉人。「可對『焉哉乎也』四字。潘伯寅甚覺奇怪,說,壬秋呀,你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其他人都莫名其妙,惟有張香濤拊掌大笑說,王壬秋呀,怪不得別人說你放浪,對這樣的下聯,你可要短壽的呀!我知道他明白了這四個字的意思,笑著說,你是假道學,這是人生第一大正經事,何放浪之有?我將它製成佳聯,閻王爺會給我加壽哩!」

  王闓運邊說邊笑,樂得白鬍子亂抖。

  楊度也和潘伯寅一樣,根本就沒有弄懂「焉哉乎也」這四個極普通的虛字連在一起有什麼特別的含義,見老師如此樂不可支,他卻笑不起來,禁不住問:「這四個字有什麼奇特的含義嗎?你老講解一下吧!」

  王闓運說:「這我就不講解了,你自己去查《說文》吧!」

  師生二人正說得興起,齊白石、張登壽和其他幾個同窗結伴進來了,大家都祝賀楊度。下午,湘綺樓擺起了一桌豐盛的酒席,同窗們頻頻舉杯,對著楊度說了不少好聽的話。楊度惦念著「焉哉乎也」四個字,不能開懷暢飲。他藉故離席,溜進老師的書房,拿起《說文解字》一個字一個字地翻查著。原來如此!楊度恍然大悟,心裡說:湘綺師湘綺師呀,世人都說你率性不羈如魏晉時人,真正是不假!

  離別京師四年多了,再次踏進這座古老的都城時,楊度首先感覺到的是它的使人壓抑的沉悶空氣,不要說跟意氣激昂的東京相比,就是跟上海、武昌、長沙比起來,這裡也仿佛是另一個世界。這情景頗似上天所安排的氣候一樣,此時江南已是一派春草萌發春潮湧動的早春景象,而這裡仍是冰封雪蓋萬物凝固的嚴寒季節。

  憲政編查館設在西單曇花胡同一座廢貝勒的舊宅裡。裡面有大大小小四五十間房子,因年久失修,到處可見斷了欞的窗戶,正在結網的蜘蛛,布著綠苔的牆壁,長著雜草的瓦縫。這座百年宅院,已和它當年主人的後代一樣衰微破敗了。

  主持憲政編查館的大臣就是出洋考查五大臣之首鎮國公載澤,連同該館的前身政治考察館算起,他上任一年多了,卻沒有到館裡來過一次。偶爾議及館內的事,也只是招集有關人員到他豪華闊綽的府第裡去,編查館的大門朝南朝北他都不知道。

  這個大門終年由一個姓史的老太監把守著。史太監在家裡排行第七,大家都客氣地叫他史七爺。史七爺六歲淨身進宮,在宮裡做了五十多年的苦役,老了,不能動了,就被打發出來,在龍樹寺住了半年,被人介紹來了編查館。史七爺很忠於職守,尋常人都不能進來,所以館裡更顯得冷清。掛名憲政館的有二十幾個人,絕大部分都是只領傣祿不辦事,常坐在這裡值班的只有七人:編制局正副局長二人,統計局正副局長二人,庶務處採辦一人,圖書處委員一人,譯書處譯員一人。

  與楊度同時徵調進京的還有一個人,名叫勞乃宣。此人原是浙江省一個道員,奉命以三品京堂來憲政館任左提調,位在右提調楊度之上。他早進京半個月,楊度進館的第一天與他見了面。他告訴楊度,這裡的一切都未走上正軌,所轄的二局三處的建制都全了,官也封了,就是沒有事辦。楊度問他要不要去拜見載澤,勞說不必了。他進京第一天便急著去見載澤,在大門口候了半天,門房帶口信出來,說國公爺正忙著見客,今天不見了,先歇著吧,下次議事時再見。半個月過去了,一點響動也沒有。勞乃宣對楊度說:「你來了就好了,我對憲政一無所知,你是憲政專家,這裡的事就由你來安排。我的《儀禮發微》還沒完稿,還有半年多辛苦。這裡名義上我在你之上,實際上都由你做主。」

  楊度看著憲政館的情景,聽著勞乃宣的介紹,滿肚子的熱氣給沖去了多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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