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五二


  楊度心裡尋思:這好像不是先生平素的處世態度,為何送給我呢?

  「敢請先生言其詳。」

  王闓運說:「多見客,指多結朋友,廣通聲息。為人不必都如此,要看做何事。倘若是讀書做學問,不惟不能多見客,還宜少見客為好。夫學問之道,在潛心鑽研,見客多,心氣浮,則書讀不進,何能索幽抉微,發人之所未發?故在京師候闈,只能居古寺,擯友朋,一顆心靜如古井。你這次進京非候闈而是做官。所謂官者管也,即管理人事也。與人打交道,則需多瞭解人,各色人等都要有所接觸,方才對人世有較深的認識。又做官需奧援,朋友多,奧援廣,官就做得順暢。不見客,朋友奧援從何而來?再說京師乃人才淵藪,其中也不乏有真才實學之輩,多聯繫,自然可訪求得到。此乃『多見客』三字之義。少說話,不是指沉默寡言,更不是指如泥菩薩一樣的端坐不語。我向來喜說話,年輕時不識深淺,也說過一些後怕的話。中年以後,力戒這種毛病,但習性如此,改也難。於是我便儘量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不落把柄的話,要議論什麼,也多用詼諧之語出之。世人都說王壬秋出言誇誕,既然都知我誇誕,便也不深究了。」

  說到這裡,他又想起往年的一件趣事來。

  「那一年曾九帥做了兩江總督,我好心去看他,他卻擺起了大官的架子。我心裡不舒服,不辭而別。曾九帥知道了,便立即派人乘快船從後面追,一直追到燕子磯才追上。來人說,九帥請你老轉回江甯,他明天要親自設宴為你老送行。我說不必了,我有急事要去武昌。來人說,先生一定不肯回江寧的話,九帥有一百兩銀子相贈。說罷拿出一包銀子來。我接過銀子說,謝謝九帥的厚贈,你帶兩句詩送給他,就算是收條吧。我提筆寫了兩句詩:試問上將功多少,且看長江水深淺。後來這兩句詩流傳海內,大家議論紛紛。有人說這是稱頌九帥,說他功勞偉大,可以與長江相比。也有人說,這是譏諷九帥的,說他的戰功也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好比一江春水向東流,都已過去了。」

  楊度說:「正是的,兩種說法都可以。」

  王闓運開心地笑道:「其實什麼意思都沒有!玩笑而已。他送我銀子,我無東西回贈他。船邊只有江水,順便拿江水來做個人情,如此而已。因為話說得不著邊際,不落把柄,所以什麼意思都可以挨得上,也都可以挨不上。」

  「照這樣看來,我今後也多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楊度的性格酷肖其師,要他少說話實難做到,不如學到先生的這個特長。

  「這種話也不容易說。說淡了,無味,過頭了又變成油滑。古人說刻鵠不成尚類鶩,畫虎不成反類犬。說莊話好比刻鵠,說諧語好比畫虎。所以凡師長教子弟,都要求說莊語,沒有哪個要求說諧語的,其原因即在此。京師不比湖南,乃名利是非之地,一言不慎可招至奇禍。你年紀輕輕,閱世不多,且氣盛而又自負,故初去京師,宜以少說話為好。」

  楊度明白先生的一片愛護之心,點頭說:「先生的話,弟子記住了。」

  「今天晚上,我邀了白石、登壽等人一起吃飯,大家見見面,過會兒他們都會來,無暇說正經話。皙子,你此番去北京。我還有幾句重要的話要跟你說。」王闓運摸著鬍子,臉色凝重,楊度知道先生要說莊語了,遂挺直腰杆聆聽。

  「皙子,多年前在東洲書院明杏齋裡,我跟你講的帝王之學,你還記得嗎?」

  「記得。」楊度凜然回答,「那是你老一生學問的精髓,也是學生從你老門下所獲益最大處,怎會不記得呢?」

  「那麼我要問你一句,帝王之學的要義何在?你能用幾個字概括嗎?」王闓運望著學生,兩眼發出亮光。

  楊度近年來在東瀛鑽研的多為各國憲政及西洋聖哲的書籍;國粹反而擱置一邊了,猛然間要用幾個字來概括湘綺師所傳授的帝王之學,他倒有點為難了,經過一番緊張的思索後說:「弟子愚魯,對於這門深奧而變化無窮的學問,很難用幾個字來概括,姑妄言之,請先生賜教。弟子想,是不是可以這樣說:輔佐賢人,把握良機,出謀畫策,建功立業。」

  「說得不錯。」王闓運微微點頭。「你這四句話,把帝王之學的要領說出來了,即人、機、謀、功,這的確是幾個關鍵所在,但嚴格地說,你還只是僅得其粗,未得其精。」

  楊度聚精會神地望著先生,他要把帝王之學的精奧之處一一牢記。

  「當然,精彩之處也是很難表達的。」王闓運端起書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語氣放得和緩了。「這一點,古代智者早已看出。莊子說:『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所以他視包括六經在內的所有著述都是前人的糟粕,而精彩處是無法言傳的。比如斫輪之老翁,其數存之於心而口不能言其巧,所能言者乃規矩也。蘇東坡也多次說過,他對古今許多微妙道理都懂,但只能了之於心而不能達之於口。這些的確是智者之言。人世間凡精彩處都不可用語言文字來表達,只能靠心去揣摩去領悟。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所歸納的四句話是可以的,精彩之處,我亦無法表達,暫且加上兩個字:『非常』。將你說的四句話改為:輔非常之人,握非常之機,謀非常之策,建非常之功。一切機奧,一切難以言傳只可意會的精妙,便都凝聚在這『非常』二字上。你懂嗎?」

  先生說的話雖然有點玄虛,但又的確是事實。他細細地咀嚼「非常」二字,覺得一時間有許多領悟,但又很難說得清楚,於是重重地點點頭說:「先生說得很對,學生將慢慢體味。」

  「有很多道理的確是要慢慢地體味,像老牛嚼草一樣,吃下去後又翻出來,再嚼一遍,如此幾番才能得其精。這是我今天要對你說的第一點,還有第二點。」

  王闓運停頓了一下,似要起身,楊度突然想到先生有很長時間役有吸煙了,忙說:「你老坐,我去走廊把煙壺拿來。」

  楊度從走廊上把先生的水煙壺和自己的雪茄都拿了進來,他替先生裝好一袋煙絲,雙手將煙壺遞過去。當咕嚕嚕的煙水滾動時,他也給自己點燃了一支雪茄。古色古香的湘綺樓書房裡開始飄浮著煙絲的醉人香氣。

  「你這次奉旨以四品京堂銜進京,按理說是君恩深重,你應當竭盡全力以報答。不過,我要對你說句大實話,也是我一生的觀察所得,那就是滿人氣數已盡,無論是太后還是皇上,都不值得對他們效忠。」

  湘綺師不滿朝廷,楊度早已熟知。不過,時至今日,自己即將蒙恩赴任的前夕,他還要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卻頗為出乎意外。

  「這話早在五十年前我便說過,五十年來朝廷的表現更證明我說的不錯。現在有革命党提出用武力來排滿,並建立民主共和國。革命並非不可,商湯伐桀、武王討紂封都是革命,但由眼下這批欲圖民主的人來實行革命,我卻不太贊成。我研究史冊六十年,一部二十四史都讀爛了,越讀越覺得中國只能獨裁專制,無民主共和可言。這批人要麼是無知,要麼是借民主的口號來收買人心,達到推翻朝廷的目的,一旦他們掌了權,同樣是要行專制的。知道你在日本未參加革命黨,我很欣慰。」

  水煙壺又咕嚕嚕地響起來,王闓運被煙水嗆了一口,咳嗽起來。他定定神,略為降低嗓音說:「你此番到京師後,留意觀察當今大員中是否有李淵、趙匡胤一類的人物。倘若有,我傳給你的帝王之學或許還有可用上的一天;倘若沒有,那也是天命,無可奈何,你就安心做滿人的臣子,今後能做到張香濤、袁慰庭這般地步,此生也就滿足了。」

  湘綺師的肺腑之言,楊度聽了很是感動。他明白老師的意思:可為則為之,不可為也不必蠻幹。先生自己過去的道路就是這樣走過來的。他鄭重地表示:「先生這番寄望,學生記住了,一定好自為之,決之辜負!」

  王闓運微笑著,笑意中充滿著企盼,充滿著熱望。這位剛過弱冠便有志於帝王之業的卓犖才子,可惜在他的風華茂盛的年代一直沒有遇到他心目中的非常之人,他空有滿腹奇計,卻不能得以展布,他是懷著無限惋惜無限遺憾,不得已而轉向杏壇名山之業的。歲月在流逝,軀體在衰老,然而,已成一代宗師的他仍不能忘情于年輕時的帝王之學。當年夏壽田中了榜眼,他卻不把希望寄于夏,因為夏只能成為詞臣之優,而不屬￿輔佐之材。今天,這個曾在明杏齋裡共同探求古今興衰多年的高足弟子,正要以四品高銜奉詔進京,在他的身上,王闓運依稀望見了成功的萌動,他心中欣慰無已。突然,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皙子,你去京師看袁慰庭有了見面禮,看張香濤的禮物準備了嗎?」

  楊度還沒有想到這一層。老師既然這樣提起,必定有他的準備:「還沒有哩,先生有什麼禮物,就讓我代送算了。」

  王闓運說:「剛才給袁慰庭寫了一篇歌行,我想不能厚此薄彼,乾脆也給張香濤一篇吧!」

  楊度說:「最好,請先生就做一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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