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五一


  他重新摸著鬍子,談起正題來:「在江寧住了幾天,我買舟西上,路過蕪湖時,老朋友歐陽利見得知,硬要我上岸住兩天。歐陽是好意,我也不拂他,就上了岸,住進了他的總兵衙門。這時正是九月中旬,他在衙門裡擺起一桌酒,請來幾個人作陪。他們是淮揚道劉威,總兵吳家榜、李興銳,副將田恩來,在籍戶部郎中曹耀湘,還有一個人,便是袁慰庭的嗣父袁保慶,他那時正做淮南鹽法道。袁保慶還把嗣子袁慰庭帶來了。慰庭與歐陽的兒子在一個私塾讀書,他不是來喝酒,而是來找歐陽公子玩的。袁保慶很疼愛他,將他介紹給大家。那時的慰庭矮矮墩墩的,頭圓眼大,一副很聰明很神氣的模樣,我也很喜歡他。我問他讀了什麼書,他說讀了百家姓、千家詩、《論語》、《孟子》。我問他三《禮》讀過沒有,他說那種書我不讀。我問他為何不讀,他說讀三《禮》沒有用處。我問他讀什麼書最有用,他說讀《孫子兵法》、《鬼穀子》最有用,今後可以指揮千軍萬馬征服別人。袁保慶斥責,什麼征服別人,胡說八道!慰庭見嗣父生氣,便趕緊走了。我當時想,這孩子書讀得不多,口氣倒不小。」

  「後來我們開始喝酒談話。我跟袁保慶雖是第一次見面,但彼此談得很投機。他告訴我他是咸豐五年中的鄉舉,恰好和我是一年,我們便認了同年。那一夜秋高氣爽,皓月當空,正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難並俱之時,大家都喝得非常開心。「

  「歐陽利見說,壬秋兄,你是詩人,作一首詩紀念今夜的盛會吧!我說,好哇,讓我想想。半個時辰後我寫出了一篇七言歌行,題作《淮浦夜飲歌》,還寫了幾句序言:九月望夜,從督府還泊平橋,歐陽總兵設宴于庭院,一時英俊聚會,歡飲甚豪,乘興為歌……」

  「先生,」王闓運正要將夜飲歌背誦的時候,楊度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想法,他打斷了老師的興頭。「學生有一個請求,望先生應允。」

  「什麼請求?」王闓運覺得奇怪,「讓我背完後再提請求也不遲嘛!」

  「先生,我想請你老人家進書房去,將這篇歌行寫出來,好嗎?」

  「你是要我寫出來送給你,好哇!我們一起進書房吧!」

  師生二人走進書房。楊度為先生磨墨鋪紙,侍立一旁,見先生筆走龍蛇:

  纖雲吐月淮浦秋,鳴茄吹作清夜遊。樓船銜尾組練靜,岸草檣燈共清景。

  上相觀兵戎政閑,聯翩劍舃來英賢。時平高會各稱意,未飲先論通夕醉。

  三豪一舉三百鐘,欲醉不醉神從容。劉侯伉爽賢地主,席前飛就作花舞。

  主人金壘相為傾,曹生半酲田王醒。不酒能醒酒能醉,四坐觀笑風泠泠。

  白露女珠玉盤員,船頭黽更莫催客。自從吳楚翻江波,豈料今日同安和。

  舊游新知樂莫樂,良夜重堅後夜約。金山焦山在眼前,試持長瓢挽江煙。

  「皙子,這篇舊作今日送給你,恰逢你奉旨進京,我不可無跋語。」王闓運寫完了這篇夜飲歌,放下筆,手甩了幾甩。

  「先生,這篇歌行不送給我,送給另外一個人。」

  「不送你,送誰?」

  「送給袁慰帥。」

  「送給他做什麼?」王闓運脫口而問。

  「先生,袁保慶既是你老的同年,那麼袁慰帥就是你老的世侄。世伯多年沒有見到世侄了,送這份秀才人情,也是世伯的一番心意呀!」楊度狡黠地笑了一下。

  王闓運很快明白了學生的意圖,他是要借這層舊交與袁世凱拉上關係。袁保慶的鄉試在河南,自己的鄉試在湖南,雖說是同一年中式,其實連面都沒見過。同年云云,原不過酒席上的即興之言,自己從來沒有把它放在心上,對方又何曾會記得呢?何況兩年後袁保慶就死去了,袁世凱尚未成年,袁保慶是絕對不會對嗣子說出「同年」之事的。退一萬步說,即使說了,十二歲的孩童又怎會留意此等小事呢?以世伯自居,稱他為世侄,他會接受嗎?倘若袁世凱是個科第中人,重視這個,或許也會接受。但據說此人連秀才都未中過,靠銀子捐了個監生作為出身,那又怎麼會接受呢?又倘若地位互換一下,自己為軍機大臣,袁為布衣,那他就巴不得了,但現實又不是變戲法。

  這些想法,一瞬間都在王闓運的腦子裡轉過。倘若是通常的老頭子,都不會同意學生這個近乎可笑的意見,可是王闓運不同。他是個自小好說大話、高自標榜的人,袁世凱今日身為軍機大臣,勳名滿天下,有個這樣的世侄可為自己增價增色不少,何況此事並不是捏造,那夜一同飲酒的吳家榜、田恩來都還健在,可以做證,更何況能給自己寄與重望的學生提供一層接近的關係。遊歷於公卿宦門半輩子的王闓運對官場的路數摸得一清二楚,深知利用舊關係建立新關係乃做官的重要訣竅。未下宦海便已諳遊術,看來皙子真可指望。

  想到這裡,王闓運笑道:「好吧,就送給慰庭吧!我也得寫段跋語。」

  王闓運略為思考,提筆寫著:

  皙子吾弟奉旨即日赴京任職,與之閒聊往事,偶及三十六年前在平橋與同年都轉篤臣公保慶夜飲吟詩之樂。皙子詢當年餘所吟歌行,

  因錄之於上。余記憶最深者,席間與篤臣哲嗣慰庭世兄晤面也。其時世兄年方十二,英氣勃發,出言不俗,餘一見輒為之喜,因與篤臣

  言:「虎豹之駒,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氣;鴻鵠之鷇,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世兄氣宇軒昂,當著意培植,日後必為國家棟樑也。」今

  世兄建豐功於域外,立偉業於海內,入樞府,掌軍機,造福社稷,顯親揚名,遠比餘當日所望為過也。篤臣都轉當含笑於九泉。歲月倏

  忽,三十六度春秋過去,餘老矣,世兄尚記當年否?是為跋,一併送慰庭世兄帳下。光緒三十一年暮冬,闓運記于湘綺樓,時年七十有

  六。

  楊度讀著這段文字,心中甚是歡喜:真不愧為老才子,一篇短短的跋語將意思表達得多麼婉轉得體,將自己的心思揣摩得多麼透徹!是應該多向老師請教才是。

  「先生,處京師,應如何立身為好?」

  「你這次去京師是到憲政編查館就職。憲政是新學問,我一竅不通,更談不上教給你什麼。不過,憑我年輕時在京師住的經驗,有六個字你可謹記於心。」王闓運坐在書桌邊,兩手平放在桌面上,一副往日正經授課的神情。

  「哪六個字,請先生賜教。」楊度正襟危坐,等候老師所贈的金玉良言。

  「這六個字是這樣的。」王闓運一字一頓地說,「多見客,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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