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 |
五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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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生的眼中,先生身歷道、鹹、同、光四朝,遊歷半天下,結交盡人傑,掌教席五十餘年,著述數百萬言,是當今最大的智者,從他的身上可得到無窮盡的知識。在先生的眼裡,學生天資聰穎,文采斐然,胸有大志,氣概不凡,是一塊渾金,一枚璞玉,經陶冶雕刻可望成大器。今天的這次話別,無論是對將行的學生還是對在家的先生而言,都是一次非比尋常的會晤。 此刻,他們面對面坐在二樓的走廊上,中間擺著一個棗紅色的雕花矮腳四方茶几。這是齊白石精心製作送給恩師的禮物。茶几上放著兩碗茶。先生這邊,茶碗邊站著一個銅水煙壺。學生那邊,茶碗邊躺著一盒進口雪茄。太陽高懸在黛青色的天空,它明亮而溫暖的光芒給殘冬的湘綺樓帶來蓬勃生機:深綠色的橘樹葉片厚實飽滿,黃褐色的迎春枝條柔蔓輕軟,古銅色的臘梅樹上佈滿了一個個飽滿的蓓蕾,要不了十天半個月,它們就會迎著瑞雪怒放,用美麗的色彩和迷人的姿態裝點廣袤的素色世界。有一條梅枝穿過欄杆斜出在茶几之上,給師生的晤談平添了若干詩情畫意。楊度的心情猶如眼底的景色,亮閃閃,光燦燦,他興奮地聆聽先生的高談闊論。 「皙子,我今年七十六歲了,能夠看到你今日這分光榮,我很欣慰。」王闓運穿一件銀狐皮長袍,外罩一件黑色貢緞馬褂,斜斜地靠在籐椅背上,興致極高地說,「你這次雖比不得薑子牙、諸葛亮出山為相,但以四品京堂徵調,在本朝也算是殊榮了,這固然要得力於你在東洋的留學,也要感激張香濤、袁慰庭兩位軍機大臣的薦舉。」 「先生說的是。」楊度點頭。他今天戴了一頂鑲嵌著紅瑪瑙的青呢瓜皮帽,腦後垂下的是一條這幾天才裝上的假辮子。兩年前他在日本剪去了辮子,回家後李氏老夫人總看不順眼。報喜的第二天,她興沖沖地拿來一條辮子,對兒子說:「你要到皇上身邊做官了,沒有辮子不行,過兩年頭髮長了就好了。」楊度想想也是,於是遵母命系上。李氏老夫人將兒子重新打量了一番,得意地說:「這才像個真正的男子漢!」今天一到湘綺樓,王闓運首先就注意到學生腦後這根辮子,對這個改變很滿意,要周媽找根紅布條給學生系上。想起兩年前快刀剪髮辮的情景,楊度覺得時光仿佛倒流了似的。 「皙子呀,歷來做官的,無論大官小官,口頭上都說以識拔人才為己任,但真正做到的是微乎其微。」王闓運感歎著,思緒開始不平靜起來。「當年左文襄總督陝甘,拓土西域,朝廷倚重。我寄書與他說,天下之大,見王公大人眾多,皆無能求賢者。今世真能求賢者,王某人也,而王某不在位,不與世事,無力推薦豪傑,因此知天下必不治。左文襄沒有回信,他大概認為我太狂妄了,但這是實話。中興時期的那些名臣,以知人著世,其實不然。胡文忠求人才而不知人才,曾文正收人才而不能用人才,左文襄能訪人才而不能容人才,劉武慎能知人才而不能任人才,諸賢皆如此,何況其他人!這裡面原因很複雜,並非一概是當道者的過失,也有世道、機遇、命數在內,所以自古以來懷才不遇的很多。你今日的境遇乃為幸運,你要珍惜,尤要感激張、袁二位,沒有他們,你何能得到這道聖旨?」 楊度說:「張香帥推薦我可以理解,那年特科是他主的考,後來為粵漢鐵路事我又去拜見過他,何況他又是先生的故人,愛屋及烏。至於袁慰帥,他又為什麼要薦舉我呢?我平生只和他見過一面,並未深談,這些年來再沒和他聯繫過,他能和張香帥會奏,使我難以明白究竟。」 王闓運端起銅水煙壺,點燃了一袋煙。他並沒有立即回答學生的提問,嘴裡咕嚕嚕地響著,似乎在全神貫注地品嘗水煙給他帶來的樂趣。一袋抽完了,他將煙杆抽出,把煙灰磕掉,又從花布繡包裡拈出一個金黃色的煙絲球,裝進煙杆頂端凹處,然後吹燃紙撚,重新眯起眼睛,神游於煙霧之中。知道老師在認真思考,楊度也摸出一根醬色雪茄,劃燃洋火,從從容容地抽起來,頭頂上立刻盤旋著一圈接一圈淡青色煙霧。 「袁慰庭這個人我見過。」 「先生什麼時候見過?」 楊度對這句話頗為吃驚。他知道袁世凱從朝鮮回來後這十幾年間一直在天津、濟南、保定一帶做官,而先生這些年來足未出湖南一步,從何處見到袁? 「那是三十六年前的事了。」 「三十六年前?」楊度睜圓了兩隻眼睛。「袁慰庭今年才四十八歲,三十六年前才只十二歲呀!」 「是的,那年他還只是一個小孩子。」王闓運放下銅煙壺,慢慢地撫摸著花白鬍鬚,沉於回憶之中。「同治十年,我由京師南下,走的是山東、江蘇一路,打算到江寧去會一會曾文正。剛進入江蘇省,就聽說曾文正已離開江甯,要來蘇北閱兵。我於是乘船沿運河南下,以便在中途與他相晤。到了清江浦,正好和他相遇。他很客氣地接待我,我將隨身所帶的幾本近著送給了他。」 楊度問:「先生送的是哪幾部書?」 「旅途中不便多帶,當時送的是這樣幾部:《尚書大傳補注》、《禹貢箋》、《轂梁申義》、《莊子七篇注》、《湘綺樓文》。」王闓運記憶過人,對三十多年前的事仍記得一清二楚。「曾文正笑著說,書寫得不少嘛,我曾說李少荃是拼命做官,俞蔭甫是拼命寫書,看來這拼命寫書的還要加上你王壬秋一個。我問他有新著沒有,他苦笑著說,你看我還有時間做文人嗎?身體衰弱到這般地步,還得扶病閱兵。壬秋呀,我真羡慕你。看他當時的神態,的確是疲弱得很,我相信他說的羡慕我的話不是假的。果然,五個月後他便與世長辭了。」 這是王闓運的最大特色,一說起曾文正、左文襄來,就氣足神旺,滔滔不絕。楊度也很樂意聽。 「曾文正說,我們好多年沒有見面了,見一次不容易,但我又不能終日和你談話。這樣吧,委屈你住在我們船上,和我一起到徐州去,一路上我們可以盡興地談。我很感激他的真誠,住到了他的船上。我們一直談了二十個夜晚,到了徐州後我再換船南下。以曾文正當時的地位聲望,能對我這樣禮遇,真是令天下讀書人豔羨,我倒不以為然。我和他之間,本是二十年的朋友關係,豈能以世俗的爵祿地位來衡量?」 「先生說得好!」楊度從心裡讚歎湘綺師這種以布衣交王侯而不卑不亢的骨氣。 「在徐州分手時,曾文正送我一首五言詩,長達三十六句。不是應酬,句句發自肺腑。以他當時身體之差,事務之忙,苦心吟出這篇長詩來,不能不使我感佩。沒有想到,這首詩竟成了他一生詩詞的絕筆。曾文正這個人,自然有他的不足之處,但他的長處,卻是萬千人所不及的!」 為介紹與袁世凱的一次見面,竟然引出與曾國藩交往的這段故事來。對王闓運而言,半是懷念,半是自炫;對楊度而言,則是一次難得聽到的言傳,他從中看到了前輩人的風範。 「到江甯後,故人邀游莫愁湖。那時湖中有一個亭子新落成,同游的江南文人紛紛題聯,無非誇江南的景致如何好,女子如何美。我本不想題,拗不過藩司桂薌亭的苦求,想想給他們開個玩笑,唱點反調也好,於是援筆題了一副,誰知使得這批江南才子們大為不滿。」 「先生題的什麼聯?」這也是楊度最感興趣的事,他迫不及待地追問,生怕湘綺師在這種關鍵之處走過場。 其實,老名士是在吊學生的胃口,故意引起學生的特別注意。他笑著說:「聯語是這樣寫的:莫輕他北地胭脂,看畫舫初來,江南兒女無顏色;盡消受六朝金粉,只青山依舊,春回桃李又芳菲。」 楊度笑道:「人人都說江南女子美,連杜老夫子都受了她們的引誘,說『越女天下白』,『欲罷不能忘』。先生說江南兒女無顏色,他們自然會不服氣。」 「正是,正是。」王闓運十分得意起來。「他們都說怎麼能這樣看輕我們,桂薌亭也來說,你的這副楹聯,我們是要刻字的,但如此寫就不敢刻了,他們會氣憤得用泥巴塗抹掉,你還是改一下為好。我本是想調侃一下,哪裡是真的看不起西施的後裔。於是說,行,改就改吧!我提起筆來,將『無顏色』改為『生顏色』,將『青山依舊』改為『青山無恙』。這下他們都鼓起掌來了。」 楊度對先生這種風流倜儻的韻致神往極了,笑道:「今日江南女子的顏色,原來都是先生的妙筆為她們生的!」』 王闓運也樂得哈哈大笑起來:「好了,好了,不扯遠了,言歸正傳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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