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二八


  「託福,託福。」代懿連連點頭,「家父身體還健旺。」

  楊度指著楊鈞說:「這是舍弟楊鈞,字重子,到日本來兩年了,現在弘文學院攻讀東洋美術。」

  楊鈞有點靦腆,紅著臉說:「熊翰林好。」

  熊希齡握著楊鈞的手,笑著說:「芝蘭玉樹,俱生於貴府庭階。」

  大家都笑起來,一起進了屋,楊鈞為客人斟上茶。

  「秉三兄,你現在放了五大臣出國考察的隨從大員,怎麼有空到日本來,莫非為五大臣打前站來的?」待大家都坐下來後,楊度首先發問。

  「五大臣出洋考察事,你們知道了?」熊希齡想,東京的消息真快,此事在國內除通都大邑外,一般州縣都還不知道。

  「這麼大的事怎麼能不知道,剛才我們還在談論哩!」代懿說。

  楊鈞說:「熊翰林你好運氣,可以免費周遊列國。」

  熊希齡說:「國內朋友們也這麼恭喜我,我自己倒並不怎麼得意,反而覺得這件差事不好辦。」

  「好辦,好辦。」楊度說,「你可以,也應該把這件差事辦得相當漂亮!」

  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的事,三天前東京所有華人報紙都在顯要位置上登了出來,還有好幾家日文報紙也作了報道。東京中國留學生界這幾天都在議論這件事,楊鈞、代懿來此,也正是要和哥哥談談這件事。

  楊鈞一向淡於政治,對此事期許不高。代懿近來受革命黨影響較大,對朝廷失望。只有楊度從裡到外都對這件事有極高的興趣。上次在武昌,張之洞告訴他國內有些重要的官員都傾向于君憲。現在看來,這種傾向已獲得了慈禧太后的贊同,在國內政治中占了上風。對於一貫主張君憲的他來說,已意味著一個大可施展身手的時代已經到來。他甚至想到了立即回國,轉念又想,像現在這樣的身份回國算什麼呢?算一個學成歸國的留日學生?算一個憲政方面的專家?他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以如此身份回國,與素日的理想相差太遠了。

  他期望著自己在日本聲名顯赫,不僅為留學生界,也為日本政界所傾服,因此而聲動九重,由慈禧太后、皇上親自下詔書,派親貴大臣或尚書、侍郎一級的高官前來東京,將他迎回國內,然後安車蒲輪載入紫禁城。太后、皇上率文武百官下階迎接,宣讀詔命,授予大學士,主持全國憲政事宜。那場面,就好比當年燕昭王拜郭隗、漢高祖拜張良一樣。而現在呢,他明白地認識到自己還沒有郭隗、張良那樣的聲望,不可能指望帝后拜為大學士,必須提高自己的名聲。

  這幾天他設想過,要提高政治聲望只有組建政黨,為組建政黨而做的最好準備,就是創辦一份有影響的報紙,如同梁啟超辦《新民叢報》、孫中山黃興辦《民報》一樣,在報上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招來和集結同志,以自己為領袖的政黨便會很快建立。報紙的名字他也想好了,就叫《中國新報》。前幾期的重頭文章也有了,那就是分章刊登自己的皇皇巨論《金鐵主義》。這個主義即為將要組建的政黨的宗旨。它既區別于孫黃同盟會的三民主義,又不同于康梁保皇黨的開明專制,它要以最適合中國國情的主義來贏得人心,擴大隊伍,最終執掌中國政治之牛耳。辦這個報紙並不難,自己胸中已積蓄了許多大文章要寫,又有二萬銀元在銀行裡作堅強的後盾。他把一切都設想得很美妙。激情澎湃的年輕政治家,沉浸在流亡歲月中最為亢奮最為狂熱的日子裡。

  「難啊!」熊希齡歎了一口氣。「皙子,你不知道,出洋五個大臣,除開徐世昌是個明白人外,其他四個,用我們湖南話來說,都是個『寶』。」

  「寶」,是湖南方言,含有呆、愚、戇、自以為是、不明事理等多層意義。楊鈞、代懿都笑了起來。楊鈞說:「當大官的,哪個不是『寶』?我看光緒皇帝,就是第一個大『寶』。」

  「所以章太炎罵他是『載湉小丑,不辨菽麥』,罵得好極了。」代懿補充後又感歎一句,「梁啟超號稱會掉書袋,我看章太炎的書袋比他還掉得好,同盟會裡的人才真是多!」

  楊度說:「據說載澤是皇室中的開明派,端方是滿人中的才子,應該是能辦事的呀!」

  「徒有虛名而已。」熊希齡搖搖頭說,「我講個事給你們聽。那一天載澤在國公府裡擺酒,請了不少皇家子弟和大官們吃飯。客人們紛紛向他敬酒。載澤舉著杯子對大家說,在京城見到外國人,聽他們講話時咕嚕咕嚕的,我知道他們都是含了珠子在口裡才這樣。他們都是使官,我不好叫他們把珠子吐出來。這次到西洋後,我可以叫他們普通老百姓把珠子吐出來,讓我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照他的樣子買一顆含在嘴裡,學外國話就容易了。你看看,這就是我們的貝勒銜鎮國公、堂堂正正的黃帶子的見識!」

  楊鈞、代懿哈哈大笑起來。楊度也覺得好笑,說:「這是別人編出來臭他的吧!」

  「哪裡的話!這是一個朋友告訴我的。他那天也去吃酒了,親耳聽見的。你們看,這樣的人出去考察政治,能夠考察個什麼出來!」熊希齡的湘西官話氣勢很足,像是發怒似的。「另外,還有一個最大的荒唐,就是五個大臣中沒有一個懂外國話的。話都聽不懂,還能談別的事嗎?」

  「秉三,你這就要求高了。我們國家當官的,可以說沒有一個懂外語。如果以懂不懂外語作為標準的話,那就一個官員都不能派了,只能派留學生。」楊度馬上反駁,「當年李鴻章遍訪歐美十多個國家,他一句洋話都聽不懂,還不照樣把事情辦了。這要靠翻譯,靠你們這些隨員呀!」

  「皙子,你這話有道理。不過,李鴻章當年出訪,公使館事先把事情都辦好了,他只是簽字畫押,出席酒會罷了。可這次是去考察,考察別人的政治、憲法,翻譯和隨員中也沒有人懂這些。好比拿我來說,我日本話可以說,日本文字可以看,但日本數百部法典,我就一點都不懂,我就不算一個合格的考察隨員。」

  熊希齡坦誠的態度贏得了楊鈞的尊敬。他說:「熊翰林,你是個明白人。我國官場中能明白地看出自己不足的人真是太少了,一頂烏紗帽戴在頭上,就仿佛變得比別人都高明了似的,其實許多做官的,比起我們石塘鋪的作田人還要蠢三分。」

  「你說的也是實話。」楊度起身給熊希齡斟茶,自言自語似的說,「這次考察各國政治,是件很好的事情,全國全世界都在望著。它的成敗,直接關係到今後君憲的成敗。」

  「皙子,正是你這句話,所以我專程來到日本找你,是想請你為此次考察憲政的成功幫一個大忙。」熊希齡站起來,懇切地望著楊度說。

  「找我幫什麼忙?」楊度問。這句話也提起了楊鈞、代懿的興致,他們都專心望著熊希齡,靜聽他的下文。

  「我這次來日本,是奉了徐侍郎徐世昌的命。徐世昌說當今中國研究各國憲政的有兩個專家,一個是梁啟超,一個就是皙子兄你,兩位都是不世之才。」

  這「不世之才」四字是熊希齡臨時糊的一頂高帽子,果然起了作用,楊度聽了很得意,嘴上說,「徐世昌還曉得點事!」

  代懿插話:「秉三兄,聽人說徐世昌是靠了袁世凱的力量才當上兵部侍郎的,有這事嗎?」

  「這話有些道理,但也不全是。」熊希齡答,「當年徐世昌落魄的時候,袁世凱看出他是個人才,與他拜把結兄弟,又資助他進京會試,徐世昌一舉中進士點翰林,靠的他自己的真才實學。進翰苑後官運不濟,袁世凱邀他去小站。後來袁做了直督兼北洋大臣,保舉他為國子監司業。從那以後便年年升官,先是商部右丞,後署兵部侍郎,又奉命在軍機上行走,又正式授兵部侍郎,短短幾年間,便由正七品升為正二品,官運之好,如有鴻星高照。」

  代懿說:「你們看,這還不都是袁世凱起的作用?袁世凱現在是除了慈禧就是他了。」

  「也不盡是。」熊希齡笑著說,「徐世昌學問好,會辦事,而且長得一表人才,修養、風度都是朝廷大員中數一數二的。聽說袁世凱向慈禧推薦他時,慈禧說叫他來看看。一見面,太后便笑著對身邊的人說,喲,這是個美男子呀!」

  一句話,招得大家都笑了起來。楊度想起那年初見徐世昌時,也曾為他的儀錶風度所吸引。

  楊鈞有意揶揄下,說:「徐世昌怕是張易之、張宗昌一類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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