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二九


  「別瞎扯,徐世昌是正派人。他請皙子幫忙的事,還特地與袁世凱商量過。袁世凱也說,楊皙子是大才,就不知請得動不。」熊希齡借機又把袁世凱抬出來,再給楊度加一頂高帽子。「你們知道嗎?派五大臣出洋的事,是袁宮保上的摺子。」

  「噢,是他上的摺子!」楊度輕輕地說。袁世凱極力主張君主立憲,袁世凱稱讚他是大才。這兩件事,大大消除了楊度因戊戌政變而對袁的反感。

  代懿說:「秉三兄,你繞了這多彎子,要害事還沒說出來,你專程來日本,到底要請皙子兄幫什麼忙?」

  熊希齡笑著說:「徐侍郎要借重皙子的大才,代五大臣寫幾份回國後的察報。」

  楊鈞忙說:「有這樣的怪事,他們出國花天酒地,稟報卻要別人來寫?」轉臉對楊度說,「哥,這種槍手的事不能做。」

  楊度袖著手,冷冷地笑著,沒有做聲。

  代懿說:「重子,人家秉三來一次也不容易,你先別一口否定。只是槍手不能白當,有什麼報酬嗎?」

  「有哇,有哇。」熊希齡連連點頭,「先送一千兩銀子暖筆,交卷後再奉送一千兩。」

  代懿叫道:「二千兩銀子,這事做得,皙子,答應下來!」

  楊度在心裡思忖著。假若以自己的名義寫一部關於憲政的書,朝廷把它印出來發給各級官府,即使無一分銀子的報酬,他也甘心樂意。但把自己的成果奉獻給那幾個混帳不通的大官僚,儘管有二千兩銀子作為交換,他心裡也很不情願。本欲拒絕,轉念一想,他很快同意了,對熊希齡說:「行,我同意替他們做個槍手,不過要跟梁啟超合作,他也寫一部分。卓如住在橫濱,明天我們兩人到橫濱去一趟。你不要開口,由我來說。至於報酬嘛,」楊度想了一下說,「二千兩銀子我也不要,……」

  「為什麼不要?」代懿急道,「你不要,送給叔姬和重子也好嘛!」

  楊度笑道:「請秉三回去對徐侍郎說,要他們為我捐一個候選郎中放那裡。需要多少錢我不清楚,少於二千兩,他們沾了光,多於二千兩,對不起,請他們補足,行嗎?」

  「行!」熊希齡一口答應。「不過,你可要認真寫好喲,萬一梁卓如不同意的話,你要一人獨力承擔。」

  代懿說:「我為你們做個中人,到時一手交卷一手交頂子。」

  原以為要磨許多口舌,沒有想到楊度答應得這麼爽快,熊希齡很高興,笑著說:「季果做中人最好,此事就這樣說定了,頂子包在我身上,文章就包在皙子身上了。等下我做東,請大家喝幾杯,現在權且以茶代酒,大家碰個杯,祝君憲在中國成功。」

  說著自己先舉起茶碗,楊度、代懿都舉了起來。楊鈞心想:哥素日裡口氣大得很,動不動就是封侯拜相之類的話,卻為何為一個小小的候選郎中賣出了自己的文章?他不想掃大家的興,便也緩緩地舉起手中的茶碗。四個人碰了一下,都笑了。

  熊希齡望著牆壁上懸掛的《湖南少年歌》,對楊度說:「皙子,你的書法真好,幫我寫個條幅吧!」

  楊度笑道:「翰林熊秉三要舉人楊皙子寫字,豈不降低了你的身份?」

  熊希齡誠懇地說:「不是降低,是抬高。」

  「寫什麼?」楊度問。

  「是這麼回事。」熊希齡說,「鎮國公載澤那天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要我給他寫首詩以壯行色,我也糊裡糊塗地答應了。這些日子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無半點詩情,只得把早幾年在關外填的一首小詞翻出來,你幫我寫張條幅,我帶回去送給他。」

  楊鈞又不大樂意了,說:「這些黃帶子懂什麼書法,給他們寫字白費了神。」

  「重子此言差了。」熊希齡正色道,「愛新覺羅家族中政治家很少,但會寫字會畫畫的人卻不少,且造詣頗高。載澤書畫在宗室裡雖不算高明,但鑒賞水平不差。再說,這位國公爺人是糊塗得可以,不過為人也有可稱道的地方,凡別人有一技之長,他也不掩蓋不嫉妒,好張揚別人的長處。」

  楊度聽到這裡立時來了興趣。他對自己的書法視之甚高,只可惜並沒有墨蹟傳到最上層去,現在借這位好張揚別人長處的國公爺之口,在王公貴族中傳播自己的名聲,也是一樁好事。他眼前急需的就是名播九重!

  「你來念詞吧!」楊度已鋪開了紙筆。

  「浪淘沙。登吉林城。」熊希齡抑揚頓挫地念道,「一水幾灣環,山勢龍蟠,城樓高處且憑欄。晚渡夕陽風更緊,如此江山。時序已秋闌,轉瞬嚴寒,塞鴻飛去不知還。寄語君休忘故國,戀戀江南。」

  熊希齡剛念完,楊度的筆也停了。只見三尺餘長的宣紙上,上下兩片,字字精彩,是一種典型的學力和才情的結合品。翰林擊掌贊道:「好一件精美的墨寶!」

  「還有跋語嗎?」楊度握筆問。

  「寫上幾句吧!」熊希齡略加思忖,說,「國公爺索句,無新詩,以舊作小詞一闋奉上。恰赴東京訪老友楊皙子,久慕其書法,請為書寫,皙子欣然揮毫,聊供國公爺曬之。」

  楊鈞聽了心想:這位翰林先生原來是個巴結權貴的人物,又是「奉上」,又是「曬之」。你的詞要奉獻給他,這是你的事,我哥哥的字怎能聊供他曬之呢?這不有點媚味嗎?他也不便做聲,只拿眼睛看著哥哥。

  楊度眉頭有點皺,剛才的笑意也沒有了。他望著手中的筆說:「這段話太長了,與詞配起來,結構不勻稱,不如這樣寫:熊希齡舊作,楊度新書。乙巳年初秋于東京。」

  熊希齡正在遲疑,見楊度已經動筆了,只得勉強點頭:「也要得,就這樣吧!」

  他意識到楊度不願在載澤面前折腰的心態,怕誤會了自己,遂說:「我是借這閱詞提醒他不要迷戀洋人的花花世界而樂不思蜀,出洋在外要時時記得故國家園。」

  楊鈞對哥哥的態度很滿意,笑著對熊希齡說:「我也看出來了,熊翰林送載澤這闋《浪淘沙》,也是有這麼一層用心。」

  熊希齡收起字,請大家出門吃飯。餐桌上,楊度和熊希齡各自談起了自戊戌年分別後的經歷,一直到深夜才回寓所休息。

  第二天,楊鈞、代懿仍回學校,楊度陪著熊希齡乘早班車來到橫濱。

  梁啟超異國重逢老友,自然歡喜無盡,滔滔不絕地暢談起來,話題很快就轉到了近日的特大新聞——五大臣出國考察憲政事。楊度趁著這個機會,把熊希齡來日本的意圖和自己已答應代筆的事告訴了梁啟超,並且請他幫忙也做個槍手。不料這個輿論界的驕子一口拒絕:「秉三遠道而來,若要我幫別的忙,任何事我都會盡力而為,只是這件事我不能做。」

  話說得這樣死,簡直無任何商量的餘地,熊希齡臉上很覺不自在,暗中責備楊度多事:你何不乾脆一個人寫算了。楊度卻不生氣,笑嘻嘻地說:「卓如,你這態度算什麼老朋友!秉三奉命來日本,什麼事都用不著你幫忙,惟一就這事找你,而且這裡面也還有我一半面子。我何時得罪了你?」

  「皙子,你不要誤會,我不寫,不是不幫朋友的忙,而是不能做不應該做的事。」梁啟超一本正經地說,「你們二位對考察一事寄與很大的希望,尤其是秉三作為重要隨員,更是滿腔熱情。我今天當著你們的面潑一點冷水,不客氣地說,這其實只是一曲戲文而已,何來什麼實際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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