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二七


  「鎮國公不知想過這件事沒有?」戴鴻慈皺著眉頭問。

  「他哪裡騰得出心思想這些,喜酒還吃不贏哩!」徐世昌指了指國公府的方向說,「從十二日起夜夜鬧到一兩點,也佩服他有這大的酒量,這好的精力。」

  徐世昌今年五十歲了,不能多熬夜,早年窮書生的苦寒、黑翰林的清貧,使得他沒有燈紅酒綠征歌逐舞的愛好,也看不慣官場尤其是滿大員那種擺闊氣講排場揮霍浪費的作風。

  「其實也用不著他想什麼,到時他只一句話,『你們去擬個摺子吧,』這事情就落到你我的頭上了。」戴鴻慈苦笑了一下,望著徐世昌說,「菊人,你得想個辦法呀!」

  徐世昌背著手在屋子裡踱步。辦法倒是有一個,他昨天就想到了,只是覺得不十分體面,不想說出來。現在見戴鴻慈很著急,知道他沒有更好的主意,於是停步微笑著說:「實在沒有法子想,只有一個餿主意,你別笑話。」

  「說吧,餿主意總比沒主意強。」戴鴻慈催道。

  「太后如此重視立憲,如此器重你我,按理說我們回來後應該交一份泰西各國以及日本關於憲政的詳細調查報告,為太后制定國策作參鑒,可我們沒有這份能力。不說我們,就是滿朝大臣也沒有誰有這個能耐。」

  這句話說得戴鴻慈直點頭,因為既是實話,又給他挽回了面子。

  「這非要精通各國憲政的大才不可!」徐世昌用斬釘截鐵的語氣加以肯定。「我想這事分兩個方面來同時進行,出洋的管出洋,寫稟報的管寫稟報。」

  「哦,我懂了。」戴鴻慈也是個聰明人,一點就明白了。「你是說請一個捉刀人。這主意很好,我也這樣想過,只是這個高明的捉刀人難請。」

  「國內是沒有,海外倒有兩個。」徐世昌重新坐下來,端起了茶碗。「一個是你的廣東老鄉梁啟超,你跟他有聯繫嗎?」

  「老兄,你別開玩笑了,我哪敢跟他有聯繫。」戴鴻慈忙搖手,似乎生怕與梁啟超沾上一點邊。

  徐世昌冷冷地笑道:「梁啟超雖是在逃的欽犯,卻的確是個人才,聯繫聯繫也無妨。你既然跟他無往來就算了。另一個是湖南人楊度。此人于憲政也很有研究,他也在日本。戊戌事變前我和他在小站見過一面,以後一直沒有聯繫,現在也不知怎樣跟他取得聯絡。」

  戴鴻慈摸著茶碗蓋,想了一會兒說:「熊希齡是湖南人,他可能與楊度有聯繫。」

  「好。」徐世昌高興地說,「你去跟熊秉三說,乾脆叫他去一趟日本,親自會見楊度,務必叫他說服楊度寫幾篇文章。這幾篇文章是這樣的……」

  徐世昌略停片刻,說:「一篇叫做《東西各國憲政之比較》,另一篇叫做《憲政大綱應吸取各國之所長》,再寫一篇《實施憲政程序》。留學生都很窮苦,可以先送他一千兩銀子,限他半年內寫好,交稿時再給他一千兩。」

  「行,就按你的意見辦。」戴鴻慈起身。「我這就告辭了,明天就去跟秉三說。」

  徐世昌把戴鴻慈送到大門口,再叮囑一遍:「少懷兄,你要秉三一定得說服楊度寫,即使他要價再高點也接受。還可以告訴他,今後回國一定予以重用。」

  「放心吧,秉三聰明過人,他會辦好的。」戴鴻慈向徐世昌拱拱手,鑽進了候在門外的綠呢大轎中。

  在七年前那場政變所波及的一大批人物中,熊希齡算是其中最幸運的一個。當時朝廷給他的處分是:革去翰林院庶吉士,交地方官嚴加管束。他的原籍鳳凰乃是湘西的一個偏僻小縣,隸屬常德府。當他發配到常德城裡時,遇到的知府朱其懿是個愛才惜才的人。他早就聞得熊的大名,私下裡對熊辦時務學堂辦《湘報》,啟迪民智開發風氣的舉動甚為欽佩。湘西素來閉塞貧苦文化落後,能出一個這樣的人才不容易,待到熊希齡以負罪身份來衙門報到時,朱其懿見他身材魁梧氣宇昂揚,更是喜愛。朱存心保全,便不將熊發配鳳凰,留在常德城裡西路師範學堂當體操教習。後來又召熊談了幾次話,發現這個革職翰林果然學問優秀,見識超俗,有意將妹妹朱其慧許配給他。朱其慧對熊希齡也滿意,只是還想測試一下,便傳話要熊為知府衙門後花園題一副楹聯。

  熊希齡用心寫了一副聯語送去。朱其慧將聯語一讀:栽數盆花知世間冷暖,蓄一池水觀天地盈虛。心中驚道:此人真有宰相胸襟!遂滿心喜悅地答應了這門親事。

  第二年,朱其懿又以興學有功向巡撫趙爾巽保薦他出國留學,熊希齡又得以東渡日本,一年後回國,繼續在常德任教。朝廷赦免戊戌年政治犯,他開複了功名。今年春天又恢復了庶吉士的官職,熊希齡喜氣洋洋地帶著夫人晉京供職。他關心國事的熱情和辦事的才幹很快得到內閣的賞識,這次被圈定為五大臣出國考察的重要隨員。

  熊希齡也正為這批屍居餘氣的考察大臣們犯愁:若叫他們去欣賞目迷五色的海外繁華或可勝任,要他們去考察政治,回來後還得遞交報告,他們如何有這種才於!虧得徐世昌、戴鴻慈也料到了這一點,到底是翰苑前輩,能未雨綢繆。

  熊希齡從上海搭坐山本丸,六天后便到了橫濱。他不知道梁啟超的住處,沒在橫濱停留,隨即轉車到東京。熊希齡辦的是公差,清廷駐日本公使館很客氣地接待了他,又用小轎車把他送到田中龜太郎家門口。

  汽車喇叭聲把田中喚了出來,司機用日本話問:「支那楊度先生還住在這裡嗎?公使館有人找他。」

  田中點點頭。熊希齡從後座鑽出來,胳膊裡夾了一個大公文包,用不太流暢的日本話微笑著與老先生打招呼。當時小轎車在東京還不多,能夠乘坐小轎車的都是達官貴人,清廷公使楊樞為擺闊氣,高價買了一輛小轎車,為他和朝廷來日本的要員服務。田中心想,來找楊度的人雖多,但絕大部分都是清貧的留學生,從沒有坐小轎車來訪的客人。見熊希齡一派氣宇軒昂的樣,估計可能是公使館的公使,於是兩手垂直放在膝上,深深一子彎腰,極有禮貌地說:「公使先生請進,楊先生在家。」

  熊希齡說:「我不是公使,我是他的朋友熊希齡。」一邊對著室內說,「皙子,我來看你了!」

  這天,恰好楊鈞約了代懿來到哥哥處,三人正在說話,猛聽得外面有陌生的中國人的聲音,楊度忙出門。熊希齡趕緊迎上去,笑著說:「還認得我嗎,當年時務學堂的提調熊希齡。」

  自從那年在時務學堂晤面以來,七年多了,楊度再也沒有見到過熊希齡,不料今日在這裡相見,楊度大喜過望,親熱地抱著他的肩:「秉三兄,是你呀,快進屋!」

  代懿和楊鈞也出來了。代懿走上前說:「熊翰林,多年不見了,什麼風把你送到日本來了?」

  楊度伸開手,對熊希齡介紹道:「這是我的妹夫王季果,那年他和我一起去過時務學堂。」

  熊希齡忙說:「記得,記得,湘綺先生的四公子。」

  又問代懿:「老太爺有信來嗎?身體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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