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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就這樣,慈禧和袁世凱基於對自身和自身所依附的集團利益的考慮,不約而同地看上了君主立憲。但既然是身後之事,慈禧生前並不情願或不習慣看到這個政體出現,這就是對君憲一事,她既不反對也不準備實行的原因。面對著日益高漲的呼聲,她總得有理由來搪塞,以達到拖延的目的呀,袁世凱這道摺子正好給了她一個光明正大的藉口。

  摺子念完了,主意也拿定了。她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問稟事太監:「小柱子,今兒個是哪位王大臣當值?」

  「回察老佛爺。」小柱子奏道,「今天當值的是醇王爺。」

  「你去請他進來。」

  「喳!」

  一會兒,身著華貴的石青色親王袍服的醇王進來了。

  這一代醇王名叫載灃,是老醇王奕譞的第五子,今年二十二歲,長得眉清目秀,舉止斯文爾雅。載灃八歲時,老醇王去世。那時他的大哥三哥四哥都已夭殤,二哥載湉已做了十七年的皇帝,醇王的爵位便由他來承襲了。十八歲時,他與榮祿的女兒瓜爾佳氏完了婚,大媒便是伯母慈禧太后。這些日子裡他很高興,因為瓜爾佳氏已懷孕了,富有經驗的王府女眷們都說醇王福晉懷的是個男孩,喜得小醇王天天在書房裡哼著皮黃調兒。

  他盼望福晉生兒子,除了給自己傳宗接代繼承香火之外,他還有一個秘密的想法:二哥當皇帝三十一年了,後妃成群,但沒有哪一個後妃給他生下一男半女,看來二哥今生無子息之望了。按祖傳家法,今後皇位的繼承人應從最親近的血統中產生,血統最親近的莫過於他的兒子了。如此說來,兒子將有一天會做皇帝,自己也有一天會做太上皇。想到這裡,年輕的醇王簡直飄在半天雲霧中了。他反復翻閱《康熙字典》,再三斟酌,終於給未來的兒子選定了一個吉祥的名字:溥儀。

  他至今還沒有一個正式的官職。十八歲那年,他奉派為頭等出使大臣,領了一個屈辱的差使:為被虎神營擊斃的德國公使克林德而赴柏林謝罪。後來他又經法國轉英國,遊覽了巴黎、倫敦等地,再乘海輪回國。差使雖很窩囊,但小王爺卻長了許多見識,回國後得到慈禧的喜歡,命他常在御前當值,以便學習政事。載灃也還勤謹,遇到當值這一天尚恪盡職守。他走進東暖閣時,慈禧已坐起在炕床上了。

  「奴才載灃叩見老佛爺。」載灃將三眼花翎大紅頂帽取下放在一旁,跪在繡花軟棉墊上,向慈禧磕頭請訓。

  「這是袁世凱上的摺子,你看看吧!」

  慈禧拿起放在矮幾案上的奏摺揚了揚,小柱子走上前,從慈禧手裡接過奏摺,再轉過臉遞給跪著的載灃。

  載灃很緊張,背上冒出絲絲熱氣。通常情況下他沒有看摺子的權力,他其實只是一個高級跑腿的。他當值的工作是負責叫起。這一天內需要接見的大臣們都在朝房裡坐著等待,載灃則奉太后之命來朝房叫喚。叫到名字的都站起來,尾隨在他的身後前往東暖閣面見太后。這就是叫起。頭班完了,他領他們出來,再到朝房叫二班三班。至於太后與臣工們的對話,他不能插一句嘴;遞上傳下的摺子,他也不能瞧一眼。這是朝廷的規矩。

  今天,太后為什麼將袁世凱的摺子給自己看呢?一定與醇王府有關!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匆匆把摺子看過一遍之後,才完全安下心來。

  「奴才看完了。」載灃稟報。

  「載灃哪,」慈禧靠著矮幾說,「你是去過西洋的,你說說,袁世凱這個摺子說得有點道理不?」

  「回並老佛爺。」載灃揣摸慈禧近日有立憲的意思,便迎合老伯母的心意。「依奴才愚見,袁世凱所奏有道理。西洋國家確實有不少地方超過我們,尤其是德國、英國等君憲國家的政治更有可資學習之處。我們若要立憲,非派人去參觀學習不可。如此,既可得其精髓,又可吸取他們的經驗教訓,少走彎路,少受挫折。」

  「你認為去哪幾個國家為好?」

  「奴才以為德國、英國是必去不可的。」花園般美麗的柏林、夢境般迷人的倫敦,在載灃的腦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假思考地答了一句,又補充道,「日本近在一衣帶水,素與我國同文同種,日本也應該去。」

  慈禧對日本的興趣更大,她順手拿起一塊白絹擦了擦眼角,又問:「派人出去一趟,要用多長時間?」

  「回稟老佛爺,奴才那年從上海放洋,足足在海上走了一個半月才到德國。按這樣算來,來往路上需要三個月,再觀摩三個月,奴才以為需要半年時間。」

  派人出去學習是個幌子,將立憲拖延才是真正的目的,慈禧希望出去的時間越長越好。她拉長著臉斥道:「三個月能學到什麼!至少要半年才能看出點門道來。」

  載灃忙磕頭,連聲說:「老佛爺說得對,三個月少了,至少呆半年。」

  「你去內閣傳旨,要他們選定人員,擇日出國,考查日本和西洋各國憲法,英國、德國當然要去,其他國家也去走走看看,不拘時間長短,以學到外國的立憲經驗為止,並將此事通告全國。」

  「喳!」

  內閣的幾個滿漢大學士忙碌了幾天,議出了五個熱心憲政的大臣,他們分別為皇室成員鎮國公載澤、湖南巡撫端方、戶部侍郎戴鴻慈、兵部侍郎徐世昌、商部右丞紹英,並決定載澤與徐世昌、紹英一路去英、法、比利時、日本,戴鴻慈與端方一路去德、英、俄、意大利、奧地利等國,又擬定翰林院庶吉士熊希齡等三十八個隨從人員的名單,定于七月啟程。同時建議設立考察政治館,以便延攬研究各國政治的人才。

  這些擬議,慈禧都同意。隔兩天,《京報》將這個消息登了出來,全國都知道朝廷將派五位大臣出國考察憲政,對主張立憲的官員和士紳們果然是一個極大的鼓舞。

  於是,便有許多人到五大臣的公館裡去賀喜。有的恭賀他們此番肩負重任出國考察,今後便是大清朝的憲政權威,在未來的立憲政體中是靠得穩的頂樑柱。有的恭賀他們能夠遊覽西洋諸強國,將大開眼界大長見識,真是得到一份上上等好差事。也有的恭賀他們能吃上法國大菜、英國牛排,飽餐泰西嬌娃的秀色,甚至可以花幾千兩銀子買個洋侍妾回來,享受這等豔福,也不枉此一生了。賀得五位即將出洋考察的大臣喜笑顏開。

  興奮了幾天後,徐世昌的心頭忽然冒出一股冷意來:差事固然美,但回來交差卻是一件難事。他滿肚子的四書五經,自從小站練兵以來又增加了不少軍事學問,要寫這方面的高論宏議可以揮筆而就,但關於憲政,關於西洋這個法那個法的,他卻一竅不通。見人,出席宴會,語言不通,可以由翻譯代勞,但談起憲政來,自己既提不出問題,別人談起,也會茫然不知所對。幾個月的走馬觀花,到頭來會連個花名也弄不清楚,還能談得上花是如何栽培出來的嗎?想到這裡,幾天來的興奮蕩然無存了,代之而起的是滿腹優鬱。

  夜晚,戴鴻慈來訪。還沒等徐世昌訴苦,戴鴻慈便把相同的苦惱和盤托了出來。兩位漢大臣面對此難題都一籌莫展。隔壁胡同裡,鎮國公府邸紅燭高燒,喜慶的筵席還未散,悠揚的笙歌不停地傳進來,愈加使他們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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