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二〇


  「背得好,一個字都不錯!」千惠子的背誦剛一結束,中山便輕輕地擊掌稱讚。「這是古樂府中最好的一首。『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兩句在我們中國可以說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來,我敬你一杯!」

  說著舉起杯子來。

  「謝謝!」千惠子也舉起杯子,淺淺地抿了一口,對著楊度說,「皙子先生,你說這些樂府歌辭,都是流傳於巷陌之間的民歌。既是民歌,就一定可以唱。這首《長歌行》的詞寫得再好不過了,如果你能再教我唱,那就更好了。」

  中山說:「樂府歌辭靠古書記載,流傳下來不少,但曲譜沒有記上,皙子如何教你唱?」

  楊度說:「中山先生說得對,樂府曲譜大部分失傳了,《長歌行》究竟怎麼唱法,也無人知道了。不過,我的老師湘綺先生的如夫人早年是個歌女,也會彈古琴,她曾經演唱過古樂府中另一首《上邪》,說是從古時傳下來的。她還教會了湘綺師,但湘綺師不相信《上邪》當年就是那樣唱的。」

  「皙子先生,你的老師教給你了嗎?」千惠子追問。

  「湘綺師仰慕孔夫子的教學方法。孔夫子教弟子是禮、樂、射、禦、書、數六藝並傳,因而當年洙泗之間書聲琅琅,弦歌不絕。湘綺師也這樣教我們,他會唱不少古曲。誦書釋義之暇,就教我們唱古曲。有一次他教我們唱《上邪》,就是依如夫人莫姬所傳。他唱得很動人,我們都喜歡聽,也學會了。」

  千惠子高興地說:「那就請你唱一遍吧!」

  「好!」楊度大大方方地站了起來,說,「今日與中山先生初次會晤,談笑甚歡,正如前人所說的,與周公瑾交,如飲醇醪;我與先生真正是相見恨晚,一來應千惠子小姐之請,二來為中山先生助酒興,我楊度權且做一回李龜年,唱一首古樂歌《上邪》,博二位一笑。」

  楊度清清喉嗓,先輕哼了兩句,接著便高聲唱了起來: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歌聲蒼涼沉鬱,高亢激越,聲浪直沖屋宇,簡直有一股穿雲裂帛之勢。千惠子聽得發呆了,她似乎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動人心魄的歌曲。楊度就這麼唱一遍,她仿佛已經全記住了。

  孫中山聚精會神地聽完後,說:「皙子先生多才多藝,把一首古樂歌唱得這樣聲情並茂,真是絕了!」

  他將酒杯端在嘴邊,未及飲又感歎:「我們華夏文化曾經是世界上最燦爛的文化,這首古樂歌算是一個代表,直到今天,它仍可當之無愧地與貝多芬、莫紮特等人的音樂一相比!」

  吃完飯後,楊度對千惠子說:「對不起,我今晚還有許多話要跟中山先生傾談,關於古樂府的功課,下個星期再補吧!」

  千惠子笑著說:「你們談吧,我這次是專為陪孫先生來的,功課不管。」

  碗筷剛收拾好,楊度便迫不及待地問孫中山:「你剛才說那年給李鴻章上書是幌子,其實另有目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大得很。」孫中山端起茶碗,笑著說,「那一年,我和同鄉好友陸皓東先在香港擬好了上李鴻章書,然後通過澳門海防同知盛宙懷寫信給他的堂兄盛宣懷,再由盛宣懷給李鴻章寫信代我們請求謁見。我和陸皓東都是初次離開廣東,要通過北上途中窺測清廷虛實。我們從廣東進入湖南,經湖南到武昌,再坐船東下到上海,然後從上海坐海輪到天津,一路上民窮國疲、人心浮動的現實給我們很深的印象。我和陸皓東商議,都認為李鴻章不同于一般庸碌官僚。他有本事有頭腦,我們以民族大義說動他,勸他起來推翻滿人,光復漢人天下。他有威望,又有軍隊,他只要答應,事情一定可以成功。」

  「你們跟他說了嗎?」楊度十分佩服孫中山的膽量。他的這個舉動,正是湘綺師五十年前勸曾國藩自立的重演。那是湘綺師終生引以自豪的壯舉。過去的一些年月,楊度也曾想效法,卻總沒有找到機會,想不到眼前的這個人就這樣做過,真是英雄!

  「唉,不要提了。」中山放下茶碗,歎了一口氣說,「那位宰相侯爺架子大得很,根本沒有把我這個年輕人放在眼裡,拒不接見,只是叫手下人告訴我,出國考察農桑護照已辦好,快點出國吧。我和陸皓東大為失望,連李鴻章的態度都如此,滿人朝廷再無可相信的人了。最後到了北京,看到京城政治的黑暗腐敗,更加深信滿人氣數盡了,只要再出一個洪秀全,一定可以把它推翻。」

  楊度也覺得失望。他希望孫中山能見到李鴻章,談談李對造反的態度,於此則可以比較曾李兩師生的性格差異,也可以摸摸朝廷大員們的思想動態。

  「中山先生,據說你發起了兩次武裝起義,又在英國倫敦被朝廷駐英公使館抓過,你是東京留學生眼中的傳奇人物,大家都很崇拜你。我想,關於你的這些經歷,一定是很有趣的故事。」

  與楊度交往的中國留學生,不論是主張革命的,還是主張立憲的,以及不問政治的,說起孫中山來,都有一種崇敬的口吻,都認為他是一個非同尋常的人物。今天真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他要親耳聽聽這位大革命家本人對自己不凡生涯的敘述。

  孫中山微微笑道:「大家崇拜我,這話說得客氣了,我其實沒有一點傳奇色彩。」

  田中龜太郎提著一壺茶進來,對他們說:「千惠子和我們一起去看戲,你們在這裡盡興地談吧!招待不周,多多原諒。」

  孫、楊忙起身致謝。送他祖孫三人出門後,關上房門繼續談下去。

  「去天津見李鴻章是春天的事。到了夏天,海戰爆發,中國很快一敗塗地,全國震驚,滿人的虛弱也便徹底暴露在國人面前。」孫中山洪亮的嗓音略顯低沉。「秋天時,我去了檀香山,向舊日親友募捐,開始將反滿複漢的大業付諸現實。那時華僑風氣尚閉塞,大家都不相信我,只有我的胞兄及鄧蔭南等少數幾個人願意出資相助。不過我也聯絡到二三十個同志。於是大家集合起來,建立一個名曰興中會的團體,以『驅逐鞋虜,恢復中國,創立合眾政府』為秘密誓詞。第二年,我們策劃襲取廣州以為根據地。於是在香港開乾亨行作掩護,在廣州建農學會為聯絡處,派鄧蔭南、陸皓東分主其事,我則往來省港兩地,決定九月九日重陽節發動起義。誰知這天,從香港運來的六百支洋槍在海關被發現,事機洩露了,陸皓東被逮捕殺害,我則亡命日本。」

  「後來就去了歐洲,是嗎?」楊度插話。

  「先是到美國。」孫中山糾正。「日本沒呆多久,就去了檀香山。在檀香山遇到我在香港西醫書院的教務長康德黎先生,我告訴他不久會去倫敦。在檀香山住了半年,乘船赴舊金山,再由舊金山赴紐約,最後去了倫敦。我一路在華僑中鼓吹革命,引起了清廷的注意和惱怒。到了倫敦的第二天,我便去看望康德黎夫婦。這是兩位極好的英國友人,他對我的革命事業很能理解。清廷決計逮捕我,但在英國的國土上,他們無權抓我,便想出了一個毒辣的計策。清廷駐英公使館有個翻譯也是香山人,他裝著不認識我的樣子,在我由康德黎家去寓所的途中,與我閒談。我在異國突遇家鄉人,覺得分外親切,便興致勃勃地與他邊走邊談,不知不覺地來到清廷公使館門口。這時猛地沖出兩個人來,將我扭進公使館拘禁,我於是知道上當了。他們審訊我,我矢口否認。他們無法得到我的口供,準備將我引渡回國。一回國,便可殺我的頭。我心裡想,就這樣被他們押回國殺了實在不甘心,但身陷圖圈,無人援助,怎麼辦呢?」

  「我想起了康德黎先生,他可以救我,但怎樣使他知道我已被公使館囚禁的消息呢?我見與我打交道的工役是英國人,便和他用英語交談,請他幫我發一封信給康德黎。他不敢答應,去問使館的女管家霍維夫人。霍維夫人認為可以。我便寫了一封未具名的信給康德黎。康德黎得知後,便和也曾任過香港西醫書院教務長的孟生一起奔走營救。終於,英國外交部和警察出面干涉了,英國記者也來公使館採訪。清廷公使館在倫敦大街上抓人的消息便在倫敦四處傳開,輿論紛紛譴責。清廷無奈,關押我一半個月後終於釋放了。釋放後,我用英文寫了一本《倫敦被難記》的小冊子出版,很快就有人譯成中文。這下就有許多中國人知道有一個名叫孫文的人。清廷先想殺我,不料反倒讓我出了大名。」

  說到這裡,孫中山爽朗地大笑起來。楊度從這笑聲中感受到一種宏大的氣魄。正是因為這種氣魄,使得眼前的革命家雖屢經失敗挫折,卻不沮喪,不氣餒,不屈不撓,對自己的事業充滿著必勝的信心。楊度想,孫中山的這種氣魄,自己不曾具備,這真是一種先天的不足。他笑道:「這正是古人所說的,將欲害之,反而助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