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一九


  說著,將衣服抖開,親手披在楊度的身上。楊度將兩隻手插進袖子,挺了挺腰,果然十分合身。

  孫中山仔細端詳:「皙子先生穿上這身和服,顯得更瀟灑了。」

  千惠子站在楊度的前面,上下扯了扯:「這就更像一個儒雅的日本學者了。」

  楊度聽了這話,頓時有點不悅。「一個儒雅的日本學者」,絕不是他的人生目標。想到這裡,他對千惠子說:「好,就這樣吧,我脫下來了!」

  邊說邊把衣服脫下來交給千惠子。千惠子見楊度穿上這身飽含著她的愛心的和服,居然連穿衣鏡邊都不去下便脫了下來,心裡有點怏怏的。她接過衣服,對孫中山說:「你們談吧,我去幫奶奶準備晚飯。」

  「千惠子小姐,那就辛苦你了!」孫中山一點客套都沒有,這正投楊度的脾性。

  「中山先生,聽說你很小的時候便接受了西方人的文明。」深受中國傳統文化薰陶的楊度,近年來在西人的著作中獲益甚多,當年走出石塘鋪赴歸德鎮時那種鄉村局窄、世界寬闊的感受,仿佛又一次來到。為此,他對孫中山的這種經歷十分羡慕。

  「我系統接受西方教育的時候,已經十三歲,不算很小了,但比起許多中國人來說還是算早的。這要感謝我的家鄉和我的家庭。」孫中山的語氣變慢了點,他陷入了對兒時生活的回憶。「我的家鄉在廣東香山翠亨村,靠海邊不遠,渡過海去,那邊就是澳門。翠亨村山清水秀,風景優美,許多在廣州、澳門發了財的富翁們見這裡很好,又離城近,都在村子邊建別墅。所以翠亨村雖小,但與外界聯繫不少,住在翠亨村的人並不孤陋寡聞。我的鄉親們有不少到外國謀生的,比較多的是去美國和南洋。到美國是去挖金礦,有賺了很多錢回來的。我的兩個叔父都在年輕的時候就去美國挖金礦了,但他們一去之後就杳無音訊。後來才知道,一個死在途中,是掉到海裡淹死的。另一個死在礦井裡,是給石頭砸死的。兩個叔母於是在家守了一世的寡。有一個叔母很聰明,她從不出村子,卻曉得外邊許多有趣的事。她沒有生過孩子,因此對我很好,把我當作她自己的兒子一樣。我一直記得小時候她給我講的一個故事。」

  「她說,有一個在美國挖金礦發了大財的人常常講他遊歷海外的事。海外也有山有水,同我們翠亨村差不多,只是那裡有許多金子。又有一種土著老百姓,頭髮是火紅火紅的,他管他們叫紅人。紅人專搶別人的金子,還殺人。有一次,他和另外三個夥伴帶著幾塊小金子路過一個偏僻的地方。他聽說這裡的紅人很強暴,便對三個夥伴說,我們把金子分成兩部分,小部分放在口袋裡準備送給他們,大部分放在頭髮裡,他們搜不到。但那三個夥伴不聽,把所有金塊都放進頭髮裡。果然,有幾個紅人來了,拿著明晃晃的大刀。他走在最前面,紅人搜他的口袋,發現有金子,大笑,將金子收去,把他放了。另外三個人,因為搜不到金子,紅人很氣憤,就把他們殺了。我那時年紀雖小,聽了叔母講的這個故事,也覺得這個挖金礦的人很聰明,心裡得到了啟發。」

  楊度專注地看著孫中山,默默地聽著。孫中山兒時的這個故事是很富於哲理性的。世上許多人就因為不能參透取捨之間的關係,往往因小失大。他想,如果讓那個挖金礦的人當政的話,有可能會是一個很聰明的政治家。

  「因為有了兩個叔父死在國外的教訓,我父親便不出國。他在年輕時只在澳門住過兩三年,在那裡學做裁縫。」孫中山繼續說,「澳門是個花花世界,葡萄牙人把它建成一個尋歡作樂的地方,許多人都稱它為天堂。葡萄牙人在那裡建了一幢又一幢紅牆綠瓦的房子,空地鋪上草皮,在陽光照耀下,澳門就像一片綠葉,紅綠房子就像嵌在葉子上的發光的寶石,碧藍碧藍的海水就成了葉子的邊緣。澳門島上有大規模的妓院、賭場、煙館,弦樂笙歌,通宵達旦。有人對我母親說,你的丈夫到了澳門,會被那裡的金錢享樂迷住,不會回翠亨村了。母親也有點擔心。但不到三年,父親把手藝學好就回來了。人們都奇怪,他卻處之淡然,說澳門雖繁華,但翠亨村的幽靜更吸引人,何況這個家庭也不能不管。我父親對家鄉的愛戀和對家庭的責任心,贏得了村裡人對他的尊敬。大家都說他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我父親很看重這點。他說一個人若沒有得到村裡的尊敬,就是得了一座金山,又有什麼用呢?現在,我的父親也過世多年了。」

  孫中山說到這裡,語調很低沉,充滿著對父親的懷念之情。這種情緒探深地打動了早年喪父的楊度。他覺得自己似乎從未在別人面前提起過父親,特別是在初次見面的生人面前,絕對不會出現這種情緒。是父親在自己的印象中淡漠,還是自己缺乏純孝的天性?

  「我的大哥比我大十五歲。在他成年之後,他不滿於翠亨村這塊小天地,堅決要到外面去闖蕩。我的父母拗不過,只得同意。大哥和幾個人一起離開家鄉,去了夏威夷島的檀香山。一年後,家裡收到大哥的一封信。信上說他在檀香山一切很順利,那裡土地肥沃,物產豐饒,他在家鄉學會的耕作技術發揮了作用,經營的農作物比當地土著人要強得多。父母為大哥站穩了腳跟而歡喜。我那時一直在村裡上私塾,讀一切中國小孩子都應該讀的四書五經。十三歲那年,大哥忽然從檀香山回來了。全家人都把他當英雄迎接。我們家三人出國,死了兩個,只有大哥活著回來,並且成為富有者。他的富有不僅在金錢,還在辦事的經驗。他給大家講檀香山,講那黃金似的奇妙的沙灘,色似靛青的海水,海邊澎湃的大浪,永流不絕似的泉水,凸入溫暖海水中的紫山。我聽得入迷了,一定要跟大哥去檀香山。但父母不同意,直到第二年父母才同意我和十多個同村人一起去。我記得那時坐的船叫格蘭諾號。初次出國,一切都很新鮮。到了檀香山,大哥問我印象最深的是什麼,我的答覆使大哥奇怪。我說印象最深的是船上那根大鐵梁。洋人能造出這樣大的鐵梁來,又焊接得這樣好,使它承受了整個船的重量,洋人的技術了不起。」

  一說到這裡,孫中山笑了起來。楊度覺得中山的表述富有詩意,語言極有魅力。

  「到了檀香山後,大哥把我送進了美國人辦的學校。這就是我接受西方教育的開始。」

  孫中山停下說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這一席話,引起了楊度巨大的感慨。楊度天性好接交,喜朋友,豪爽的性格是他獲得眾多朋友喜愛和信賴的主要原因。他對朋友胸無溝壑,開誠佈公,自己也常常以此為榮,自認為是磊落大丈夫。然而今天在這位名震海內外的大革命家面前,他突然覺得自己距此美譽還很遠。要說磊落大丈夫,這位才真正稱得上。你看,初次見面,素昧平生,自己一句平平常常的話,就引起了他這樣長的一段回答,而且說得是如此坦率,如此生動,如此真切,如此一往情深。此人的心胸是何等的光風霽月,性情又是何等的坦誠懇摯!

  「中山先生,你真是幸運得很,年紀輕輕就受到西方教育的開化。我在十六歲之前,一直生活在閉塞落後的湖南鄉下。十六歲之後,伯父把我和妹妹接到他的任所河南歸德鎮,才算是開了眼界。但伯父給我的教育始終是中國舊式的經史子集,直到二十七八歲第一次到日本之前,對天下大勢仍然是懵懂不知的。」

  「皙子先生,論西學你可能不如我,但中學的根柢,你卻比我深厚得多。你的《湖南少年歌》,我是絕對寫不出來的。『群雄此日爭逐鹿,大地何年起臥龍』,這樣的詩句多麼氣概,只怕是辛稼軒、陳同甫之輩生在今日,也不一定能超過啊!」

  「中山先生,你過獎了。」楊度笑起來。他心裡很暢快,將他的詩與辛棄疾、陳亮的詩詞相比較,別的朋友都沒有這樣提過。而他自己最喜歡的正是辛、陳等人慷慨激昂的風格,也有意學習他們,孫中山能一眼看出,足見其古詩詞素養甚好。

  「中山先生,你的那篇《上李傅相書》,洋洋萬言,議論風發,就像得到賈誼、蘇東坡真傳似的,尤其是『人盡其才,地盡其利,貨暢其流』幾句,將會成為千古流傳的名句。」

  「皙子,我跟你說吧,當年去天津見李鴻章,上書只是幌子,目的並不在此。」

  「真正的目的是什麼?」楊度將身子伸過去問。

  「你們談得好大的興致啊!」孫中山正要回答,千惠子笑吟吟地進來了,手裡端著兩個碟子。「吃飯啦!」

  孫中山掏出懷錶看了一下:「都六點鐘了,一點都不覺得餓!」

  「就在這裡吃?」楊度問千惠子。

  千惠子答道:「我特地為中山先生做了幾個中國菜,也不知像不像。奶奶吃不慣中國味,爺爺陪她在餐廳吃飯,我們就在這裡吃吧!」

  「好,就在這裡吃!」孫中山站起來張羅著,一邊說,「光看這顏色,就知道一定好吃,想不到你這樣的富家小姐還會下廚做飯菜哩!」

  千惠子說:「你不要小看了我,日本飯菜我樣樣都做得好,只是中國菜不會燒,今天試一試。」

  楊度說:「我們吃現成的,再不好吃也不敢說你手藝不好。」

  「對,對。」孫中山附和著。

  一會兒,菜都端上了,千惠子還替各人倒上一杯葡萄酒。孫中山吃了一口菜,連聲說:「味道好,味道好!」又轉過臉望著千惠子笑著說,「真不錯,今後可以嫁到中國去了。」

  說得千惠子臉羞得紅紅的,心中卻很甜蜜。整整一個下午,楊度和孫中山談得十分融拾投機,害得千惠子一句話也插不進去,呆在廚房裡,只能和奶奶說閒話。現在,她可以趁著吃飯的空隙和心愛的人說幾句了。

  「皙子先生,你上個星期教我幾首樂府歌辭,我都會背了。」

  「都會背了?」楊度說,「那好,背一首給中山先生聽聽,看背得對不對。」

  「你挑一首吧!」千惠子放下筷子。

  楊度想了一下說:「你背背《長歌行》吧!」

  千惠子凝神思考。孫中山也將手中的杯子放下,認真地聽。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常恐秋節至,混黃華葉衰。百川東到海,何日複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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