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一三


  「行!」楊度堅定地回答,「老大人,我們可以學習洋人的辦法,分股本與借本兩種來解決。股本即入股者,他們為股東,今後鐵路建好了,他們按股分紅,萬一沒建成,他們的銀子也就充公了。股東要擔風險,但贏利大。另一種是借本,即發行債券。買債券者不分紅,只得利息。他們所得者少,但不擔風險。我匡算了一下,只要有三百萬股本,就可以發一千二百萬的債本,所以資金不成問題。」

  「三百萬股本從何而來?」張之洞一下子就抓到了事情的要害。

  「以湘、鄂、粵三省之大,應該可以籌集得起來。」楊度有意緩一步亮出自己的絕招。

  「足下不理財,不知銀錢之難。三百萬兩銀子的股本,湘、鄂、粵眼下一時籌不起來呀!」張之洞從軟躺椅上站起,在厚厚的氈毯上緩緩踱步。

  楊度看在眼裡,暗暗欽佩湘綺師的先見之明。「老大人,三百萬兩平均攤開,湖南分一百萬。從三省財力來說,湖南最貧窮,若湖南能拿出一百萬,鄂、粵兩省也應該拿得出。」

  「不錯,湖南若拿得出,湖北、廣東也理應拿得出,只是湖南絕對拿不出一百萬兩銀子來的呀!」張之洞走了幾步,覺得累,又坐到軟躺椅上。

  「假若拿得出來呢?」

  「假若湖南拿得出一百萬,我就敢出頭把這件事攬過來。」對於將粵漢鐵路收回自辦一事,湖廣總督早在心裡有所考慮,也與幕僚們商量多時,只是因為銀錢缺乏,一直不敢說硬話。

  「老大人,我到武昌來之前,已經為您籌到了一百萬銀子。」

  「是在湖南籌的?」張之洞大吃一驚。

  「全部從湖南籌的。」楊度得意地將一疊紙掏出來。「老大人請過目,這是湖南一批鄉紳們為粵漢鐵路廢約自辦自願集的股。」

  張之洞接過,看那紙上寫著一長串名字,最下面有個合計:一百零一萬三千二百兩整。

  「靠得住嗎?」

  「完全靠得住!」楊度說,「他們或是發了財的公司董事長,或是湘軍將領中的殷實後裔,說話都是算數的。只要老大人出頭,代表粵漢鐵路公司將與美國的合約一廢除,他們就立即把銀子拿出來,做新公司的股東。」

  「好!」張之洞讚揚楊度,「足下辦了一件很好的實事,老夫一向以為國為民辦實事自勵,過去蘆漢鐵路由比利時人包辦,老夫就很不服氣,常想我們中國人自己的鐵路,為什麼要讓洋人來修築,我們就這樣沒用嗎?這次粵漢鐵路,朝野都有收回自辦的議論。海外留學生不在位都有如此強烈的愛國之心,老夫身為國家大臣,豈能落在年輕人的後面!足下可以對他們說,粵漢鐵路是一定要從洋人手裡收回來的,只是此事牽涉面很大,尚須作許多周旋,總在這個把月內就可以見分曉了。」

  楊度起身,激動地說:「老大人一片忠心為國為民,普天下共仰,湘、鄂、粵三省人民更是將感恩不盡。老大人事多,我就此告辭了。」

  張之洞凝望著這位海外留學生的全權代表,一種歷史責任感頓上心頭。他頗帶感情地說:「足下再坐一會,老夫尚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請老大人賜教。」楊度坐下。

  「皙子先生。」張之洞換了一種稱呼,顯然比「足下」兩字的分量來得重。「老夫今年六十八歲了,從二十六歲入翰苑以來,整整在宦海浮沉了四十二載。從涉入仕途那一天起,老夫就告誡自己,要做一個好官,為國家盡忠,為百姓辦好事,從京官到晉撫到粵督再到湖督,自認為未負初衷。但是幾十年來,外人侵淩,國事日非,就是老夫治下,亦有許多事不能如願。事實教訓了老夫,國家要強盛,百姓要富裕,朝廷非變法不可。為此,老夫聯合江督劉峴莊給老佛爺上變法三疏,勸老佛爺因勢利導,變祖宗之成法,效泰西之新政,所幸老佛爺都採納了。只要從上到下都認真執行朝廷的變法詔令,國家還是有希望的。近日駐法使臣孫寶琦、駐英使臣汪大夔等都向朝廷提出了不少有關新政方面的具體建議,估計老佛爺亦會接受。老夫將這些朝政大事告訴你,其目的是希望你知道,國家馬上會有一番大的舉措,一番大的改變,要將它付之實現,需要大批的人才,尤其需要傑出的人才。足下身為留學生領袖,又專攻各國法律,研究日本憲政,正是適合當今時勢發展的難得人才。足下這次辦理粵漢鐵路一事,不僅能從法律上探討挫敗洋人保衛國權的根據,更為可貴的是回國之後,能聯絡富商名紳,籌集了百萬銀兩的股本。老夫一生曆事甚多、閱人甚眾,如足下這樣腳踏實地的有為青年尚不多見。現在許多年輕人,尤其是海外的留學生,既不潛心學習西洋東洋的長處,又不扎實地研究中國的現狀,開口排滿,閉口革命,組織秘密團體,陰謀武裝叛亂,他們口口聲聲自稱是愛國者,其實禍國殃民。看到足下這一年多來的長進,老夫心中甚是欣慰。望足下善自珍重,返日本後繼續自己的學業,多學點別人的長處,回來好好造福於自己的國家。老夫一生以薦人為己任,今老矣,無所作為,尤喜保薦真正有所作為的年輕人,遇有機會,輒向朝廷保奏,深望足下勿負老夫的厚望。」

  張之洞這番誠懇的期待,使楊度大為感動。他再次起身鞠躬:「晚生一定銘記老大人的教誨,努力做到學有所成,只是年幼才疏,還望老大人今後多多栽培。」

  張之洞對楊度本人的期望以及對粵漢鐵路收回自辦的明確態度,給初辦國事的楊度以極其巨大的鼓勵,他興沖沖地回到湖南。

  受輿論的影響,長沙、嶽州、湘潭、衡州等地的知識界和紳商界也都在議論粵漢鐵路的事。一部分先期回國的留學生在舊式的書院和新式的學堂裡串聯,組織青年學子們舉辦各種活動,敦促官府收回粵漢鐵路。一時間,形成了一股愛國築路的熱潮。

  楊度以他特殊的身份成為了這些熱血沸騰的青年學子崇拜的偶像。他不辭辛勞地奔波在他們之中,以自己廣博的法律、經濟等方面的知識及滔滔雄辯的口才,將粵漢鐵路一案條分縷析,解剖精當。聽者莫不傾服他的觀點,一致認為粵漢鐵路非收回不可,不收回則無異於將國家主權出賣給外人。楊度也因此而受到湖南士人的廣泛尊敬。

  不久,他得到準確的消息:張之洞聯合兩廣總督岑春煊上奏朝廷,請求將駐美公使伍廷芳與美國美華合興公司於光緒二十四年所簽訂的《粵漢鐵路借款合同》十五款及於光緒二十六年簽訂的《粵漢鐵路借款續約》二十六款一併廢除,將粵漢鐵路交由湘、鄂、粵三省自辦,並請嚴懲接受鉅款賄賂出賣國家利益的伍廷芳、盛宣懷。

  楊度十分圓滿地完成了全體留日留美學生的委託,告別老母妻兒和湘綺師,回東京覆命。他牢記張之洞的囑咐,擬再用三年的時間將泰西各國和日本的憲政徹底研究透徹,以備今後朝廷大用。

  楊度在上海候船的時候,正是黃興、劉揆一、張繼等人也逃到上海來的時候。他們並不因長沙起義的夭折而氣餒,在得知馬福益也已安全逃出的消息後,便積極籌劃第二次暴動。他們以章士釗在上海辦的啟明譯書局為掩護,廣為聯絡各省在滬革命志士,並成立了一個取名為愛國協會的華興會外圍組織。楊度也到過啟明譯書局幾次,參加過他們的會議,但謝絕黃興等人的邀請,不做愛國協會的成員。就在這時,一個毛頭小夥子給愛國協會惹出一樁大禍事來。

  此人名叫萬福華,原籍安徽。兩年前隨叔父到湖南,就讀于長沙明德學堂。激于大義,並出於對黃興的崇敬加入了華興會。長沙起義夭折後,他也尾隨黃興等人來到上海,積極參加愛國協會的活動。

  一天,他看到張繼的德國手槍,很好奇,便要張繼借給他玩玩。張繼借給了他,並告訴他如何使用。萬福華把手槍擺弄幾下後,心想,何不借此去為國家除掉一個奸佞?他想起了寓居上海的王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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