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一四


  王之春是湖南衡陽人,做過安徽巡撫和廣西巡撫。在皖撫任上,安徽人很恨他,在桂撫任上又與法國人妥協。他去過俄國,在洋人面前獻媚取寵。萬福華斷定此人必是奸佞無疑。王之春現被開缺閒居上海無事,常去茶樓飲茶聽曲,萬福華見過幾次面。

  這天一早,萬福華懷揣手槍,上王常去的茶樓尋找。果然在一個茶樓的雅舍裡,六十多歲的王之春正搖著湘妃扇,蹺起二郎腿,眯著眼睛聽對面一個女孩兒在彈琵琶唱曲子。萬福華心中暗喜,悄悄地走到雅舍門口,瞄準王之春那顆肥大的頭顱就是一槍。可惜萬福華的槍法太生疏,那顆子彈並沒有打著王之春,卻把牆上的一面玻璃鏡子打得粉碎。王之春嚇得還沒回過魂來的時候,幾個差役早已把萬福華死死抓住,扭送到警察局。任嚴刑拷打,萬福華只說是要為國除害,閉口不招手槍的來歷。

  上海的報紙將刺客萬福華作為大新聞登了出來,張繼叫苦不迭。黃興因章士釗在上海人頭熟,便要他去監獄裡探望萬福華,送去一些日常用品,並叮囑千萬不能供出愛國協會一事。誰知章士釗一去監獄,就被當作此案嫌疑犯拘捕。當天晚上,警察又來啟明譯書局搜查。此時,黃興的朋友郭人漳正在他的房間裡聊天。

  郭人漳乃湘軍後期大將郭松林的兒子。郭松林字子美,是個有名的附庸風雅又奢豪揮霍的人物。他曾請大名士何紹基給他撰一副壽聯。何紹基為多得點潤筆費,有意討好他,精心構思,為他寫了十個字:古今三子美,前後兩汾陽。唐代詩人杜甫字子美,宋代詩人蘇舜欽亦字子美,唐代的汾陽王郭子儀也姓郭。壽聯將郭松林文比杜甫、蘇舜欽,武比郭子儀。從文字上來說,的確構思巧妙,堪稱佳聯,若論實際,則相差萬里。然郭松林卻喜歡得不得了,足足送了一千兩銀子給何紹基。十個字換來千兩銀,一時轟動海內。早些年,這個慕虛譽的人物已謝世了。子承父業,郭人漳也當了軍官。前不久,他在江西巡防統領任上榮升廣東新軍協統,昨天興沖沖來到上海,擬轉海輪赴粵就職。郭人漳帶著幾個衛兵在上海街頭玩耍時,正好碰見黃興和張繼。

  彼此都是湖南的名人,異鄉見面自然親熱。郭人漳並不知道黃興是革命黨,應邀晚上來啟明譯書局黃興寓所談天。當時警察來搜查時,郭人漳莫名其妙。七搜八搜,警察從抽屜裡搜出了幾顆子彈,便立即把三人都逮捕起來。

  在押往警察局的路上,黃興悄悄地對郭人漳說:「張繼年輕冒失,從別人那里弄來幾顆子彈,惹出了麻煩,現在只要你說這幾顆子彈是你的就沒事了。」

  郭人漳講義氣,同意了。警察局審訊時,郭人漳一口咬定子彈是他的,黃興、張繼都是他的衛兵,他乃途徑上海去廣東赴任。郭人漳有正式的委任狀,又是軍官,有幾發子彈並不奇怪。關了三天,警察再也找不出其他疑點,只好將他們放了。

  章士釗也裝糊塗,只說萬福華是啟明譯書局雇來的幫工,並不知他有手槍,也不知他為何要殺王之春。警察局沒有把柄,只得也把章士釗放了。

  就在黃興、章士釗等人被關押的時候,楊度也差點被抓。原來,啟明譯書局有個門房很討厭楊度。楊度每次來譯書局,從不把門房放在眼裡,進進出出,趾高氣揚,正眼也不看他一下。門房是個胸襟狹窄又陰毒的人,便偷偷對警察局的人說:「萬福華有個同案犯叫楊度,住在外白渡橋旅社。」

  警察局連夜去外白渡橋旅社。楊度不在,他正在莎莎夜總會看上海灘的時裝表演,直到淩晨四點鐘才回到旅社。警察們熬不過,早走了,留下一句話:楊度明天務必在此等候,不能離開。茶房將這句話告訴剛進門的楊度,他暗暗吃了一驚,心知一定是萬福華的事牽連上來的,便趕緊收拾行李,悄悄地溜出外白渡橋旅社,另在一條偏僻的小弄堂裡找了一家下等夥鋪住下。過了兩天,航期到了,他急忙去碼頭,登上了一條名叫博愛丸的日本客輪。

  從上海到橫濱,海輪要航行六天六夜。日日夜夜與一望無際的海水打交道,旅途十分單調乏味,但這給楊度帶來了好處。

  楊度生性好動,不習慣深思精慮。乏味的海水不想多看,陌生的旅伴不想多接觸,環境使他沉下心,將回國三個月來的經歷作了一番清理。

  黃興、劉揆一是革命派的代表,在與他們相處中,楊度毫不懷疑他們個人的品德和才具,尤其是他們滿腔愛國之情、獻身之志以及遇挫不餒的堅毅精神,楊度都很佩服。但他們舉行武裝起義所依靠的主要對象是哥老會等山堂會黨。對這些人,由於伯父的影響,他從小起就有一種壞印象。這次去普跡市,又親眼看他們的桀驁散漫。依靠這些人,絕對不可能成就大事,長沙起義的夭折就是明證。退一萬步來說,即使僥倖成了功,他們也會把國家弄得大亂,使外人更好乘虛而入,中國就將被執洋槍洋炮訓練有素的洋人所徹底瓜分,堂堂的華夏古國就真的要滅亡了。

  革命黨的內部骨幹也參差不齊,像萬福華這種冒冒失失的愣頭青很不少。這些人其實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幸而那天碰巧躲過了。倘若被抓住監禁,豈不冤哉枉矣!

  想過了革命黨不足成事之後,他又想起了自己這次辦粵漢鐵路的順利與成功。他冷靜地思考著,除開個人的努力外,此事的成功得力於所依靠對象的正確。楊度細細地分析,自己所依靠的是三個方面的人:一是有學問有政治經驗的前輩,如湘綺師;一是有財力有見識的實業家,如范旭東、梁煥奎;一是有聲望有權力的大臣,如張之洞。這些人都順應時勢,主張變革,同時又具有推動變革的實力。朝廷也在變,也願意跟上世界潮流,實行憲政,如果自己能成為這股力量中的一員,必定會左右逢源,處處順遂,再加上自己扎實的舊學和這股力量所視為稀罕的西學,那麼將會很快脫穎而出,嶄露頭角。同時,這條道路也是一條無須戰爭和破壞便能使國家強盛的平穩的道路。百姓能免戰火之苦,國家能免外人之侵,豈不最好!

  博愛丸像一隻巨大的藍鯨,在浩淼無垠的大海上劈波斬浪,直向以君主立憲而令舉世矚目的扶桑小國奔去。楊度站在甲板上任海風吹拂,心頭激情洶湧。他為自己在正反兩方面的比較中清醒而深刻地認識到中國的國情及應該選擇的道路而興奮不已,同時也為自己尋到一條施展才具出人頭地的道路而興奮不已。對著碧波蕩漾的太平洋,楊度默默地在心中念叨:不管今後遇到多大的挫折,不管有多少人反對,自己一定要堅守君主立憲的信仰,一定要沿著這條道路走到底。他堅定地相信,總有一天,中國就會如同這條破浪前行的博愛丸,而自己將會成為船長之須臾不能離開的大副!

  博愛丸一聲長鳴,慢慢地駛進了橫濱港。楊度提起隨身所帶的小皮箱,隨著上岸的人流踏上了碼頭。

  「皙子先生,皙子先生!」

  迎接旅客的人群中傳出一陣輕脆喜悅的呼叫聲,楊度聽來十分耳熟。他向人群中望去,只見一個婷婷少女手捧一簇素雅的臘梅花,正迎著寒冷的海風向他奔來。

  「千惠子,是你來了!」

  楊度十分意外,情不自禁喊了一聲,忙加快了腳步。

  「獻給你,中國留學生的英雄!」當兩人靠近的時候,千惠子把手中的臘梅花遞給楊度,調皮地笑著說。

  楊度沒有立即接過花,他凝神將千惠子看了一眼。她今天顯然經過精心的化妝,眉梢鬢角都做過修剪,小巧的嘴唇上塗著濃厚的口紅,白皙的臉龐因為激動而變得紅撲撲的,紅底起黑花的絨呢和服上罩了一件寬大的銀狐披肩。通體上下,本已出眾的嬌豔華美,再在淡黃色的梅花的襯托下,更增添了幾分迷人的韻致。楊度下意識地將她與離別不久的妻子相比較,簡直有仙女與村婦之別。

  「千惠子,你真美!」楊度接過花,從心裡進發出這句動情的話。

  「是嗎?」一陣嬌羞飄過少女的臉龐,她心裡甜絲絲的。

  「你怎麼知道我坐的這班船?我離開上海時並沒有向誰拍過電報呀!」楊度對於他的這個東瀛女學生此時的出現,既滿心喜悅又深感意外。

  「是這樣的。」千惠子將銀狐披肩稍稍移動了一下,說,「半個月前,弘文學院一個留學生從中國返回東京,告訴了重子先生,說你就在近日會回來。重子先生和叔姬女士專程來橫濱接你,接了三天沒接到,他們回東京去了。我每天都來此等候,終於把你盼來了。」

  楊度聽了,心裡暖融融的:「你怎麼有時間,不上課了?」

  「學校放假了,我反正沒事。」

  楊度笑著對千惠子說:「我給你帶了一件小禮物,我想你一定喜歡。」

  「真的嗎?快拿出來給我看看。」剛才情意綿綿的少女,一下子變成了歡喜雀躍的小女孩。

  楊度打開皮箱,從中取出一個白絹小包來。千惠子從他手裡搶過,急忙打開,白絹裡包的是一個粉紅色緞子做的心形小荷包,小荷包裡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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