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一二


  一篇歌行居然刺激了這匹壯懷激烈的老驥,這是楊度所沒有想到的,他一時有點心虛,略停片刻,坦然笑道:「老大人,晚生在東京所作的那篇歌行,原本是為了激勵三湘弟子的志氣,詩成後也只想在湘人中傳閱。不料梁啟超看見了,硬要把它發表在《新民叢報》上。晚生說,公開發表恐有不妥,他省子弟看了會生氣的。梁啟超說,我是廣東人,看後並不生氣,料想他省有志之士也不會生氣,因為你是要湖南人做報國的先驅,並未講要湖南人統治全國。即使有人生氣,要來與湖南人爭這個先驅,那更好!十八省省省都如湖南,那中國就一定不會亡國,中國就一定會強盛,這豈不更好!晚生覺得他說得有理,就同意發表了。不想得罪了老大人,晚生知罪。」

  張之洞聽了反而不好意思起來,笑道:「如此說來,老夫氣量反倒不如梁啟超了。好吧,姑念你出自一片愛國之心,老夫不予追究。你三番幾次要見我,為的何事?」

  首輪交鋒,楊度占了上風,心中暗喜,精神更旺盛了。他略帶自豪地說:「老大人,晚生這次回國,肩負著全體留日留美學生的重托,專為粵漢鐵路一事,恭請老大人出面做主,廢除盛大臣與美國美華合興公司所簽的合約,將粵漢鐵路收回自辦。」

  關於粵漢鐵路收回自辦的事情,國內國外議論好幾個月了,京師也有人上奏彈幼盛宣懷,張之洞當然知道。從他心裡來說,他傾向於收回自辦,但這事牽涉面很大,且自辦能否成功,他也沒有把握。身為國家大臣,他不能隨便表態。一個老僕進來,雙手捧著一隻碗:「大人,請吃藥。」

  張之洞接過藥碗,手一揮,老僕退出了書房。他看著黑褐色的藥汁,皺了皺眉頭,手晃蕩了兩下,並不急著喝。「廢約是件大事,你應該去京師找瞿鴻機,他正管著這門子事,找我做什麼?」

  「老大人,粵漢鐵路收回自辦,是湘、鄂、粵三省的事,當然應由你老人家出面呀!」

  楊度將腰板挺直。午後的秋陽從窗外射進,正照在他青春煥發的臉龐上,與端藥的老總督相比,明顯地拉開了兩代人的差距。

  「粵漢鐵路,廣東也占了三分之一,你去找過岑春煊嗎?」張之洞一副倚老賣老的神態,似乎要將這樁大事從自己的肩上推開。

  楊度見張之洞這種態度,心裡頗有點不舒服,他有意激一激:「老大人,晚生臨回國前夕,留日學生會的幹事在一起商量,有人主張先去北京見瞿鴻機,也有人主張先去廣州見岑春煊。但包括晚生在內,大部分人都說應該先去武昌拜見大人您。老大人少負神童之譽,二十六歲便高中探花,令天下讀書人豔羨。早年在京師糾彈權貴,抨擊時弊,激濁揚清,伸張正義,成為清議派領袖,更使海內士人仰慕不已。出撫晉省,政績不凡。總督兩廣,力挫法人,衛我疆土,戰功顯赫。鎮守湖廣以來,修蘆漢鐵路,建漢陽兵工廠,組漢冶萍公司,辦學堂,練新軍,樁樁實業,驚世駭俗,使朝中六部尚侍,海內十八省督撫,在老大人面前統統失去光彩。留學生們群處議論國事,鹹謂當今廷臣疆吏,只有兩個能幹人,一為大人您,一為袁宮保,然袁宮保靠朝鮮內亂和鎮壓拳民起家,比起老大人巍科清望來說,畢竟不可同日而語。老大人興辦洋務實業,卓有成效,海內海外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粵漢鐵路廢約一事,非老大人出面,不足以說服朝廷而制懾洋人,自辦一事又非老大人做主,不足以昭信於三省紳民,所以晚生特來拜謁老大人,並不去找瞿部堂和岑制台。」

  這幾句話說得張之洞很舒服。前些年他在兩廣、湖廣任上業績輝煌,世上廣為稱譽,但無論如何,都不把他置於第一的位置。因為那時李鴻章還在。李以平長毛、平撚子的蓋世聲望,大力興辦洋務,為督撫之馬首,出外代表朝廷,持節周遊列國,各國元首莫不奉為上賓。有一個這樣的人物在世,張之洞處於其下,他也無可奈何。三年前,李鴻章死了,張之洞自以為穩坐第一把交椅了,其實這把椅子坐得並不穩當。他常聽人說袁世凱是獨步天下的一世之雄。袁不但實績顯赫,且有一支俯首聽命的虎旅雄師。這個比他小二十多歲,連個秀才也沒考中,僅憑幾場武功而暴富暴貴的晚輩,張之洞根本就沒有放在眼裡。可居然有不少人把袁置於他之上,張之洞怎能不氣!海外這些留學生竟然能有公允的評價,古稀之年的張之洞頗有點遇到知音之感。他將藥汁一飲而盡,平素難以下嚥的苦藥,此時仿佛也不苦了。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說:「關於粵漢鐵路一事,老夫聽到一些,所知不詳,你先說說大概吧!」

  「老大人,我的那篇發表在近日《新民叢報》上的《粵漢鐵路議》,您看過嗎?」楊度試探著問。他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引起這位不同凡庸的大官僚的注意。

  「你的大作,我看了下題目。文章那樣長,字又印得小,老夫年老體衰,眼力不濟,如何啃得下?你不妨就此把你的《粵漢鐵路議》在老夫面前議一議。」

  「是。」楊度心裡略有點失望,轉而一想,當著他的面議議更好,於是說,「老大人,首先我要向您察報的是,粵漢鐵路合約一事完全是一場騙局。它打著興辦鐵路利國利民的旗號,實際上以出賣國家利益來為自己謀取鉅款,盛大臣、伍侍郎都從中得到了巨大的賄賂。」

  「這事老夫也有所風聞,你們有根據嗎?」張之洞為官,辦事雖揮霍浪費,好大喜功,但他自己卻不貪污中飽,就個人操守來說還是比較廉潔的。

  「有!」楊度毫不含糊地答道,「留美學生王寵惠、張又巡做了大量調查、確鑿證明伍廷芳接受美華合興公司三十萬美金的賄賂,盛宣懷多年來每月接受該公司三千美金的補貼,事實上還不只這些,因為他們在合同中出賣國家利益太驚人了,使人們有理由懷疑他們還得到了更大的好處。」

  「關於出賣國家利益的事,你再具體說說。」早年做過禦史的張之洞對此極有興趣。

  「我只挑主要的說兩點。」不知不覺之間,楊度已把「晚生」換成了「我」,在自我意識中,他已覺得與這位湖廣總督平行了。「第一點,我們經過切實的核查,知道修一裡鐵路只須一萬兩銀子。粵漢鐵路共長一千四百七十裡,即使加上萍鄉支路二十二裡、嶽州支路八裡、湘潭支路三裡、避車旁路二十六裡在內,也只有一千五百二十九裡,共需銀子一千五百余萬兩,拆合美金剛好一千萬元。而現在美公司提出需美金四千萬元,伍廷芳、盛宣懷也同意了。僅此一項就多收了三千萬美元,合四千五百萬兩白銀,修一條路花了四條路的錢。第二點,合同上寫明借款四千萬,以九折實兌,也就是說實際上只給三千六百萬元,那四百萬元就落人了美公司韻腰包。如果不從美公司裡分得好處,他們會同意嗎?」

  「豈有此理!」張之洞憤怒起來,「如此說來,伍、盛兩人真是賣國賊了。合約是要廢,不然,錢被洋人騙了,還要說我們中國無人。」

  「老大人明鑒,正是這個道理。」楊度趕緊答話,他要借此將張之洞這句重要的話肯定下來。

  「你是在東洋學法律的,洋人講究法。你說說,如果廢合約,合不合法,會不會引起我國與美國的邦交糾紛。」張之洞多年辦理洋務,腦子比國內大部分官吏開竅。那些人要麼虛驕橫傲,夜郎自大,總以天國大邦自居,自己想怎麼做就怎麼做;要麼是畏洋媚洋,生怕得罪洋人,什麼事都委曲求全。張之洞比這些人高明,他知道與洋人打交道要按法律辦事。

  「老大人問得好。」楊度答,「這個合約廢除完全合法,因為原來的合約是與美華合興公司訂的,現在該公司的股票三分之二被比利時人買去,公司名存實亡,不再具備法人資格。要說違約,合興公司違約在先,我們後廢除是完全合法的。至於牽不牽涉邦交的事,老大人盡可放心。國際法有公法私法之分。兩國政府簽訂的合約稱為條約,屬￿公法,這是牽涉邦交的大問題,而兩國的公司所簽訂的合約稱為契約,屬￿私法,不牽涉到邦交。所以由中國粵漢鐵路公司與美國美華合興公司所簽訂的契約,廢除與否,決不會影響中美兩國的邦交。」

  「哦,這就好。」張之洞微微點頭。「照這樣說,可以廢除了。不過,我們自己來辦,辦得成嗎?首先是資金的問題,即使如你所說,只需一千五百萬兩銀子,這個數字也很大,靠湘、鄂、粵三省能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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