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九八


  這時,國內各省都在籌建新軍,蔡鍔在士官學校的傑出表現,受到了國內的重視。湖南、江西、廣西、雲南等省都有人來與他聯繫,聘請他為軍事教官。旅居日本多年了,蔡鍔無時無刻不想念自己多災多難的祖國,想念自己那些在貧困中掙扎的父老鄉親,在這裡求學求知的最終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救國救民。現在就要取道橫濱回國了,滿腔熱血的青年志士的心潮,能不洶湧澎湃嗎?

  「梁先生!」蔡鍔筆挺地站在籬笆牆外,輕輕地叫了一聲。

  「來啦!」一個人邊答邊從室內走出來。

  「重子,你怎麼在這裡?」蔡鍔見走過來的是楊鈞,大出意外。原來,去年夏天蔡鍔聽說楊度到了東京,便來弘文學院找他,適逢他外出,沒有見到。冬天,蔡鍔又一次去拜訪,卻不料楊度回國去了。今年初夏,他第三次來到弘文學院,尋訪樊錐、黃興、劉揆一等人。揆一告訴他,楊度的弟弟楊鈞來了,也在弘文學院。蔡鍔便立即去見楊鈞,二人相見,談得十分投機。恰好那幾天楊鈞同宿舍的幾個同學游富士山去了,蔡鍔就住在楊鈞的宿舍裡,一住五天,成了好朋友。

  「卓如兄說今天有個人來,原來就是你呀!」楊鈞一把抱住蔡鍔,很是親熱。

  「重子,聽說你哥哥來了,也在這裡嗎?」

  「松坡兄弟,是你呀!」

  正問時,楊度笑呵呵地走了出來,後面跟著王代懿。

  「五年不見面,你長成一個英俊挺拔的大人了!」楊度緊握著蔡鍔的手,將他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了一番。

  「我去弘文學院找過你兩次都沒找到,沒想到你回國考狀元去了。」

  蔡鍔跟楊度說著話,又同時與代懿親熱地打著招呼。

  梁啟超夫婦出門,對大家介紹:「松坡從士官學校騎兵科畢業了,我們給他訂了十日去上海的船票。」

  代懿因為和蔡鍔同學軍事,遂特別關心他的去向,忙問:「到哪個省的軍隊去供職?」

  「現在還沒定,回國後再說。」蔡鍔答。

  梁啟超說:「大家都進屋,吃過飯後我們一起去總持寺,橫濱佛教界今天下午在總持寺開齋筵,招待三位從國內來的高僧。我已經跟住持恒靜長老說了,我們都去參加。」

  眾人都很興奮,楊度更是歡喜。因為那年他在密印寺偶爾聽智凡法師說過,禪宗派生的五宗七派,其中曹洞宗在中國本土日漸衰微,自從唐代傳入日本後,在日本島上大熾。現在中國研究曹洞宗的,反而要到日本去求學。日本曹洞宗的總本山為橫濱的總持寺,它管轄全日本一萬五千個寺院。去年楊度就想看看總持寺,但苦於沒有機會,現在跟幾個好朋友,尤其是與號稱對佛學深有研究的梁啟超一起遊寺院,那更是有趣的事。

  總持寺在橫濱西郊,離山下町有十二三裡路,五個男子漢都是年輕人,既不坐車,又不騎馬,大家一路步行,觀看初冬的野景,談談都感興趣的話題,不知不覺就到了。

  總持寺果然不愧為日本曹洞宗之首寺,梵宇高大,氣魄宏偉,老遠就給人一種名刹寶寺的莊嚴感。梁啟超指點著院牆殿堂向大家介紹:「當年和圓法師乘槎過海去大唐國取經,那時臨濟宗、雲門宗、法眼宗均香火旺盛,信徒眾多,和圓都不取,一路餐風宿露托缽化緣,來到江西宜豐縣洞山,參謁鏡峰法師,正聽見鏡峰法師向眾僧傳授曹洞真諦。」

  「什麼是曹洞宗真諦?」代懿插話。他對佛學無研究,但有興趣。

  「莫打岔,聽卓如說。」楊度對曹洞宗略知一些,但不及對溈仰宗的瞭解,他正要向梁啟超求這方面的知識。

  「曹洞宗的真諦嘛,你聽著。」果然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維新派領袖,梁啟超流利地念道,「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莫怪相逢不相識,隱隱猶懷舊月嫌。偏中正,失曉老婆逢古鏡,分明見面別無真,休更迷頭仍認影。正中來,無中有路隔塵埃,但能不為當今諱,也勝前朝斷舌才。兼中至,兩刃交鋒不須避,好手猶如火裡蓮,宛然自有沖天志。兼中到,不落有無誰敢和,人人盡欲出常流,折合還歸炭裡坐。」

  「真有味!什麼『失曉老婆逢古鏡』,和尚不娶妻,曹洞宗的祖師爺倒把老婆編進了他的真諦。」代懿一句話,把大家都逗得笑起來。

  「這是說的什麼東西,我一句都沒聽懂。」蔡鍔不敬神不信佛,他覺得這些玄而又玄的語言甚是無味。

  「卓如,據說這就是曹洞宗的五位君臣之說,是嗎?」楊度問。

  「正是的,看來晳子對曹洞宗有研究。」梁啟超笑著說。

  「我哪裡有什麼研究!我是那年在密印寺裡偶爾聽一個和尚說過,但你的這一席真諦,我一句都背不出。」

  「卓如兄,你給我們略為講解下吧,也啟啟我們的愚蒙。」楊鈞央求道。

  「我把剛才的故事說完,你們就懂了。」梁啟超掃了一眼四位同胞,除蔡鍔在東張西望外,其他三人都在認真聽。「當年和圓法師也和你們一樣,對真諦一點都聽不懂。他問鏡峰法師。鏡峰說你在這裡掛單吧,住三個月你就懂了。和圓就在洞山掛了單。從此,他白天聽經,夜裡琢磨。三個月後,他真的豁然開朗了。有一天,他對鏡峰說:『法師,弟子明白了。這正中偏,指的是君,是正位,是空界,本來無物。偏中正,是臣,是偏位,是色界,有萬象形。正中來,是君視臣,是正中偏背理就事。偏中至,是臣向君,是偏中正舍事入理。兼中到是君臣相合,是冥應眾緣,不墜諸有,非染非淨,非正非偏。」

  楊度默默地聽著,似懂非懂。

  楊鈞搖頭:「我還是什麼都沒聽懂。」

  代懿嚷道:「這與『失曉老婆逢古鏡』有什麼相干!」

  只有蔡鍔,他根本就沒有聽講,他在欣賞總持寺精美的建築和來來往往穿著和服的善男信女們。

  「不懂就算了,看來你們前生都無慧根。不說了,乾脆看殿堂和菩薩吧!」其實梁啟超自己也不甚懂,再往下說,他也講不清了,便就勢刹住。他指著大雄寶殿說,「這是和圓法師從中國回來後,按他自己所臨摹的白馬寺建的殿堂。」

  大家這時方才認真欣賞總持寺那一座座大殿堂,果然與中國的禪林名寺相差無幾。假若把那些前來朝拜的男女都換上馬褂旗袍,真的就像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鄉。

  「晳子,我看這總持寺很有點像你們長沙的開福寺,你說是嗎?」梁啟超問楊度。

  「是的,我看也有點像。」楊度答道。

  「看見了它,我就想起在長沙的日子。我在時務學堂的時間雖不長,但在心裡刻下的痕跡卻最深。」梁啟超由總持寺想起了開福寺,又從開福寺想起了時務學堂,從時務學堂想起了為維新變法而壯烈獻身的譚嗣同、唐才常。想到這裡,他情緒激動起來,顫抖著聲音說,「我永遠不能忘記在長沙所結識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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