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九七


  「他當然不會贊同。」梁啟超淡淡地笑了一下,順手將一縷垂下的長髮梳好,說,「南海先生接到我的信後大不以為然,他為此寫了兩封公開信,登在《南洋總彙報》上,一封題為《複美洲華僑論中國只可行君主立憲不可行革命書》,一封是《與同學諸子梁啟超等論印度亡國由於各省自立書》。南海先生之所以要採用公開信的緣故,是因為不僅僅我梁啟超有革命排滿的想法,其他弟子,包括他最忠實的弟子徐勤、歐榘甲也持這種觀點,他們比我走得更遠,『滿賊』『清賊』之言盈篇溢紙,南海先生認為非再次公開闡述他的觀點不可了。」

  「卓如,有一個問題,我想要你實話告訴我。」楊度認認真真地對梁啟超說。

  「什麼問題值得你如此認真?」梁啟超望著楊度說,「你只要提出,我都會實話答覆你的。」

  「卓如,你是康先生的大弟子,最瞭解他,康先生不願反滿,死心保皇,除開他受過皇上的非常之恩外,還有什麼別的緣故嗎?」楊度挺身斂容地問道,那神情,全然是一副探討中國何去何從的嚴肅態度。代懿、楊鈞也在熱切地等待著梁啟超的回答。

  「南海先生不贊成革命,力主君憲,除開皇恩外,最主要的原因是怕革命排滿後引起中國的混亂而導致分裂。」梁啟超不愧為康有為的大弟子,他不用思索,就以非常明白的語言回答楊度的提問,「南海先生說,今日如果推翻了皇上,則必然各省都要自立,一旦自立,則必然相爭,一旦相爭,十八省則為十八國。這一點,南海先生說就連外國人都看得很清楚。到那時,中國則將受制於各大國。他還說過,他自長大以來所見弱小之邦被人吞滅不可勝數。比如琉球被日本所滅,安南、突尼斯、馬達加斯加被法國所滅,緬甸、波斯被英國所滅,巴稱爾、土爾尼特被俄國所滅,古巴、檀香山、小呂宋被美國所滅。這些都是最近二十年所發生的事。他認為凡物合則大,分則小,合則強,分則弱,如果中國分裂,則由大國變為小國,本來就不強,那就更弱了,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外國列強所吞滅,我堂堂中華民族則不復存在。這一點是南海先生所反復論述的。」

  梁啟超轉述康有為思想的這番話,使楊度陷入了沉思。

  楊鈞點頭說:「康有為先生的這個顧慮也不是沒有根據的,自古以來弱肉強食,鯢遭鯨吞,乃理勢之然。依我看,中國既要排滿,又不能分裂。」

  代懿也說:「重子平時不談政治,一談起來,便有獨到見解。我完全贊同他這句話,中國要走的只有這條路:既拋開滿洲人的統治,又不造成內亂。」

  楊度眼一亮,覺得他們兩人的話對自己有一點很重大的啟示,但他一時還不能在這點啟示下形成一種思想。正在這時,梁夫人笑吟吟地進來,對大家說:「你們這些男子漢大丈夫們,一談起國家大事來就興頭十足沒完沒了,好像一個個都是決定國策的御前大臣似的。不管中國今後將走哪條路,你們現在都得跟著我走一條路:進餐廳吃飯去!」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吃完飯後,梁啟超說:「今天你們辛苦了,早點休息,明天還有一個人來,等他來了後我們一起去遊總持寺。」

  代懿問:「這人是誰呀?」

  梁啟超賣著關子:「我今天不說,你們去猜吧,猜中了,明天我有賞!」

  夜晚,三人睡在榻榻米上,將與梁啟超有往來的人,一個個地排列出來,但到底猜不出明天來橫濱的是哪一個。

  薄薄的晨霧中,從東京開往橫濱的首班列車在奔馳著。第三節車廂靠窗邊的硬座席上,坐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穿著一身硬挺的黑呢制服,一行密密的黃銅大扣,從最下一顆一直扣到最上一顆,連兩排風紀扣也扣得緊緊的,寸把高硬衣領托起一張清秀的面孔,頭上的黑呢鴨舌帽戴得端端正正。他直挺挺地坐著,兩隻手掌平放在大腿上。火車在高速前進,時有晃動,他卻紋絲不動,背與靠墊始終保持著三四寸寬的距離。此人儘管眉眼稚嫩,身板單薄,但看得出,是一個受過嚴格訓練的有著標準軍人氣質的青年。他,就是已改名為蔡鍔的當年時務學堂的學生蔡艮寅。

  從上車以來,蔡鍔一直面無表情地閉著嘴巴,不講話,就連與身旁的同座者都沒有打一聲招呼。他微微側著頭,盯著窗外飛逝的樹木農田,一眼不眨,模樣很是平靜,甚至冷淡,其實,他的腦海裡正在波浪起伏,滔滔滾滾。

  五年前,正當十六歲的小蔡艮寅在時務學堂刻苦攻讀新政時,政變發生了,一夜之間中國全變了樣。巡撫陳寶箴、按察使黃遵憲、學政徐仁鑄均被革職充軍,時務學堂被強行封閉,提調熊希齡押交原籍鳳凰縣看管,中文教習唐才常逃到日本,秘密組織自立會,籌建勤王自立軍。學生們風流雲散。蔡鍔不願回家鄉,集合五六個好朋友來到上海入南洋公學。到上海後得知恩師梁啟超在日本,他寫了一封信託人帶去,輾轉幾個月以後,梁啟超居然收到了。梁知蔡是個有志少年,儘管他自己經濟十分拮据,還是想方設法湊集了一百多塊銀元匯給蔡,於是蔡和他的幾個同學得以來到日本。

  那時梁啟超住在東京,大家都身無分文,租不起房子,便都擠在梁的小房子裡。晚上就在地板上睡覺,早上起來把被子卷起堆在角落裡,生活十分清苦。但蔡艮寅和他的夥伴們心情卻很舒暢。因為他們在這裡可以和梁師一起,無拘無束地高談國事,罵朝廷,罵西太后,又親眼看到了日本國的富強,可以在它的國土上學習它的成功經驗。年輕的愛國者們,心裡正燃燒著烈火般的熱情,充實的精神生活給他們帶來的歡悅,十倍百倍地超過了因物資困乏而產生的煩惱。後來,梁啟超從華僑中為他們募得一點錢,將他們安置進了學校。蔡進了梁任校長的大同高等學校。他珍惜這難得的機會,常常餓著肚子勤奮鑽研各門學問。蔡艮寅這種刻苦耐勞的性格,得力於貧寒家庭的磨煉。

  蔡艮寅的祖父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種田人,娶妻張氏,生有兩個兒子,一家四口艱難度日。有一年寶慶府遇到大饑荒,夫妻二人在挖野菜回家的路上,見一棵枯樹上吊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小姑娘衣衫破碎,骨瘦如柴,他們知道這一定是受不了饑餓而上吊的。窮人心善,很是憐憫,夫妻二人便把那個小姑娘從樹上放下來,打算找塊破席包好埋掉。正在卷席子的時候,張氏忽然發覺小女孩胸口有一絲熱氣。「還沒死!」張氏驚喜地對丈夫說。「趕快把她抱回家去!」丈夫說著,便把小姑娘放到背上,一步一步馱回家。張氏給小姑娘灌了口溫開水,過一會,小姑娘活過來了。張氏滿心歡喜,又將家裡僅有的幾粒米熬了一小碗粥,讓她喝了。原來,小姑娘一家全都餓死病死了,她又苦又餓,沒奈何尋上了短見。張氏可憐她的命苦,又想起自己家貧,今後兒子大了娶媳婦也難,於是把小姑娘作為童養媳收留在身邊。五年後,讓她與長子圓了房。第二年,她就給蔡家生下了艮寅。艮寅的父親那時學做裁縫。農民飯都吃不飽,一件衣服穿幾十年,裁縫的生意可想而知。家裡苦,艮寅無法讀書。附近有個私塾先生叫樊錐,見艮寅長得聰明伶俐,就免費讓他來讀。艮寅天資穎悟,過目不忘,十三歲便中了秀才。後來樊錐來到時務學堂做教習,便把他也帶了過來。就這樣,蔡艮寅成了梁啟超最得意的弟子。

  蔡艮寅來東京不久,偶爾去弘文學院,意外地發現了樊錐也在這裡讀書,師生異國重逢,倍加欣喜。後來梁啟超遷居橫濱辦《新民叢報》,蔡、樊常常去橫濱與梁聚會。庚子年,蔡艮寅應唐才常之請,回國參加自立軍起義。起義很快便失敗了,唐才常慘遭殺害,蔡艮寅再次逃到日本。起義的失敗,使他深刻認識到軍事的重要,決定棄文習武。梁啟超非常支持,向他的朋友士官學校的教務長佐滕義夫推薦。佐滕接納了蔡艮寅,將他編進第三期騎兵科。入校前,梁啟超對他說:「你現在是軍人了,應該有個相稱的名字。古詩說『蓮花穿劍鍔,秋月掩刀環』,鍔者,寶刀也,你就以『鍔』為名吧!」從那時起,蔡艮寅便改名蔡鍔。

  蔡鍔懷著「流血救民吾輩事,千秋肝膽自輪囷」的崇高抱負,在士官學校勤奮學習各種軍事技藝,門門功課優異,與蔣百里、張孝准一起,被譽為士官三傑。上個月,他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校方獎他一枚菊花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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