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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王代懿與楊鈞已走到前面去了,楊度與蔡鍔一左一右地走在梁啟超的兩邊,聽了他的這句肺腑之言,二人都清楚此時梁啟超所懷念的是誰,一時都沉默著,緬懷著。無疑,譚、唐也是他們心中所崇敬的英雄。

  「晳子,松坡,你們是湖南人,我是廣東人,四五十年前,我們廣東人與你們湖南人打了十多年的仗,結果湖南人贏了,廣東人輸了,至今還有許多廣東人恨湖南人。但從我的心裡來說,我倒並不喜歡我的同鄉洪秀全,我敬重的是你們的鄉人曾國藩。」

  楊度盯著梁啟超看了一眼,沒有做聲。蔡鍔頗覺意外,問:「梁師,真的這樣嗎?」

  「真的這樣。」梁啟超說,「曾文正公這個人,不但是近代,也是有史以來不一二睹之大人物;不但是我國,也是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物。我到日本後,又把《曾文正公全集》從頭至尾翻閱了一遍,越讀越發從心裡敬佩他。」

  曾國藩和他所領導的一批湘軍將領的顯赫業績,蔡鍔自然聽得不少,曾氏的文章他也讀過幾篇,但全集並未讀過。全世界有史以來不一二睹之大人物,豈不與釋迦牟尼、耶穌、孔子等同地位了?老師將曾國藩抬到這樣的高度,這是蔡鍔過去從未聽說過的。他懷著強烈的求知欲望問:「梁師,請你簡單地說說曾國藩最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好嗎?」

  梁啟超嚴肅地說:「曾文正公並沒有超群絕倫的天才,甚至可以說在當時諸多英傑中,他還是較為鈍拙的,他一生所處的環境,多為不遂心的逆境,然而他卻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所成就者震古爍今,無人可與之相比。他的一生得力于立志。」

  梁啟超不知不覺地停下了腳步,蔡、楊也都跟著停下來。望著蔡鍔瞪著雙眼全神貫注聆聽的神情,梁啟超不由得想起了五年前的時務學堂裡師生對坐問答的情景。當年的聰穎少年,而今已成為著名的士官三傑之一,他就要回國擔當重任,即將成為國內新式軍隊的高級教官,救國救民需要大批熱忱的政治活動家,也需要大批吃苦耐勞的軍事家。梁啟超對這個平生最為得意的學生寄託著無限大的希望,他願學生能以曾國藩作為人生的榜樣,像曾氏那樣建立不朽的業績。就像又回到時務學堂的講臺,梁啟超神采飛揚,放言高論:「曾文正公立志高遠,抱負宏大,他自拔於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曆百千艱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銖積寸累,受之以虛,將之以勤,植之以剛,貞之以恒,帥之以誠,勇猛精進,堅苦卓絕,終於成為一代偉人,千古楷模。」

  梁啟超這段話,給蔡鍔很大的啟發。他說:「曾文正公的文章我讀得太少了,他的全集卷帙那樣多,我一直沒有時間通讀。」

  梁啟超說:「孟子曰,人皆可為堯舜。堯舜是不是皆可學而為之,我不敢相信,但我相信曾文正公是可學而為之的。讀他的文章,就可以學他的為人。他的話字字皆得之於閱歷,又切於實際,讀來親切有味,且可以使人照著去辦。元好問說,鴛鴦繡了從教看,莫將金針度與人。曾文正公恰好相反,他是把金針度與人的人。我近來有個想法,待過段時間有空了,我要編一本曾文正公嘉言抄,分為治身、治學、治世等幾個方面,摘抄他的嘉言美語,讓世上所有像你這樣的忙人也能得到他的教益。」

  蔡鍔說:「吾師此舉,功德無量。」

  梁啟超說:「曾文正公於帶兵打仗有獨到之處,我把他軍事方面的嘉言都送給你。今後,你結合軍隊的實際情況再弘揚發揮,作為教材來訓練軍隊,一定可起事半功倍的作用。」

  蔡鍔說:「那我預先謝謝老師了。」

  師生二人正說得起勁,楊度卻笑著對梁啟超說:「我是湘軍的後裔,我對曾國藩還沒有你這位粵軍後人的感情深。說實在的,當年洪秀全玩的那套天父天兄的把戲並不值得讚賞,但曾國藩也算不得真正的偉丈夫,倘若他當年不是那樣過於矜惜自己一己一族的私利,為國家社稷著想,他應該乘破金陵之機,率湘軍北上推翻滿人的朝廷。如此,則何來日後的甲午之敗、帝后逃難那樣的奇恥大辱?」

  梁啟超大笑道:「這是乃師湘綺先生的高論,然而高則高矣,未見得實在。倘若不勝怎麼辦?滿人繼續坐他的江山,而曾文正公一生的事業美名則徹底毀滅了。」

  梁啟超收起笑容,望著楊度繼續說:「不過,乃師的策謀我也很敬佩。有曾文正公的愚忠,又有湘綺先生的奇策,所以四五十年前中國舞臺上才會那樣有聲有色,光彩絢麗。而這一正一奇,都是你們湘人在唱主角呀!」

  蔡鍔說:「湘人出頭露臉,才只是近幾十年的事,過去總是被人稱為蠻子的。春秋諸侯聚會中原,楚子的地位只能是廚房裡的燒火工役,到了唐朝劉蛻中進士,別人都說破天荒。想起來真是慚愧。」

  「自從出了曾文正公,湘軍打了勝仗之後,那就了不得了。這幾十年,無湘不成軍,天下督撫湘人過半,哪個省能比得上你們湖南?就是今天,我說句公道話,世上真正做大事的也多為湘人。這叫做老天爺過去虧待了湖南,現在要以偏愛來彌補。」

  楊度被梁啟超這一番真誠的話說得激動起來。他想想也是,湖南人中的英雄豪傑的確不少,就憑一千八百萬湖南人,中國也不會亡。自古就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話,今天,湖南已從蠻荒之地跨入了文明之邦,風氣大開。這幾年,湖南有志青年紛紛東渡,在日本留學生中人數最多,影響最大。梁啟超一篇《少年中國說》對中國產生了很大的激勵作用,我為什麼不可以寫一篇《少年湖南說》呢?一股強烈的衝動撞擊著楊度的胸膛,他真想立即揮毫,一抒胸中奇氣!

  「梁居士,恒靜長老派小僧在此恭候多時。」當他們一行走到羅漢堂附近時,一個年輕的和尚從僧房裡走出來,操著日本話向梁啟超合十打躬。

  「哦,原來是海津師父!」梁啟超微笑著說,「對不起,我們談話談得誤時了,歡迎會開始了嗎?」

  海津抬起頭來說:「長老等了許久,一直不見居士來,以為居士忙,今天來不成了。會剛剛開,請居士一行隨我來。」

  楊度見海津生得眉粗目凶頭大腿短,極像一個矮腳金剛,國內寺院很難找得到這樣凶煞的和尚。海津將他們一行五人領進傳經堂。這是一個寬敞的講堂,地上放著百來個舊蒲墊,有二三十個日本僧人盤腿坐在蒲墊上,一律穿著赭黃色僧袍。正前方桌旁坐著一個七八十歲鬚髮皆白的老和尚,正在對眾僧說話。梁啟超悄悄地告訴楊度:「那就是恒靜住持。」楊度點點頭,見這個東洋老和尚也生得頗為清奇古怪,與密印寺裡那些個個都一樣毫無特色可言的和尚們頗有不同。

  他注意聽恒靜講話,可惜來晚了,開場白已講完,只聽到最後一句話:「現在請支那佛學傳經團智凡法師給各位傳經!」

  二三十個日本和尚一齊依僧禮向遠方的客人合十低頭,表示歡迎。一個和尚走到側面,對坐在這裡的幾個穿青灰僧袍的人說話。原來這個和尚是翻譯,他把恒靜的日語對著中國客人譯成中文。青灰袍中站起一個瘦高的中年僧人,胸前掛著一串長長的栗色念珠,他走到桌子邊,先向大家行了一個禮,然後坐在恒靜的身旁說起話來:「貧僧學殖荒疏,此次來到貴寺,特為向各位法師請教曹洞一派從中土傳到貴國千餘年來的弘揚過程。」

  眾僧靜靜地聽著,梁啟超等人也用心聽著,楊度卻驚訝起來:這不是密印寺的智凡法師嗎?他怎麼會來到日本?又怎麼會由溈仰宗轉而研究曹洞宗?楊度腦中浮起了溈山密印寺裡一個月的情景,想起八指頭陀寄禪法師來,又想起孤守楓樹坳的大空和尚和鬥野豬贈倭刀的馬福益來。「對了,多時說要找個古董鑒賞家來鑒定一下那把倭刀,這些日子幾乎忘記這樁事了,回東京後一定要去訪人!」

  楊度就這麼胡思亂想著。智凡法師口吐蓮花般的弘法演講,他一句都沒有聽進去。當看見跪著的日本眾僧都站了起來,才知道講佛法的程序已結束,他也跟著站了起來。只見恒靜長老領著三位穿青灰僧袍的中國和尚向他們走過來,梁啟超等人忙迎上前去。

  「這是貴國的大名士梁卓如居士。」恒靜指著梁啟超用不太流暢的漢語介紹,轉過來又向梁啟超介紹三襲青灰僧袍,「這是智凡法師、笠雲法師、筏喻法師,都是貴國佛學精深的高僧。今日名士高僧相會敝寺,既是三生緣分,也是敝寺一段佳話。善哉,善哉!」

  還沒有等到梁啟超介紹同行的朋友,智凡法師驚道:「晳子先生,想不到你在這裡,我一直都在找你。」

  「智凡法師,果然是你!」楊度高興地走上前。

  「這位居士是誰?你們認識?」恒靜問。

  「他是我的同鄉楊晳子居士,我們多年前相識在密印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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