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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卓如,你什麼時候又取了個這樣長的別號?」楊度指著《自勵》詩後的署名「少年中國之少年」,問梁啟超。

  「我初來日本時,作文署名常用『哀時客』,後來寫了《少年中國說》。別人都說中國是老大帝國,我說老大帝國要新生,它是一個新生的少年,我梁卓如也要和自己的祖國一道新生,所以從那以後,我便改名為少年中國之少年了。」

  眾人都點頭稱是。

  「現在我又有一個新名字:飲冰子。」

  「飲冰子?」代懿覺得有趣,「這是什麼意思?」

  「你們猜猜。」梁啟超樂道。

  「我知道。」楊鈞想了一下說,「此典出自《莊子·人間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乎?』看來卓如兄有兩患之難。」

  「正是,正是。重子書讀得不錯。」梁啟超鼓掌歡笑,「我自號飲冰子,書齋便跟著叫飲冰室。只是名字取好了,匾還沒有寫成。晳子來得正好,你的書法獨步東瀛,就請你給我題個匾吧!」

  楊度說:「獨步東瀛不敢當,既然你看得起,寫幾個字還是可以的。」

  「就寫,就寫。」

  梁啟超連忙進書房拿出紙筆來。楊度也不客氣,飽蘸濃墨,抬起臂腕,一筆一畫,似凝聚著萬鈞之力。轉瞬之間,矮幾上的白宣紙上現出「飲冰室」三個字來。但見它糅漢隸魏碑之長,具莊重端秀之姿,真個是功力深厚,才氣縱橫。梁啟超喜道:「快請落個款吧,不然日後別人看見了,還以為是我梁某人自己寫的,那才是貪天之功據為己有哩!」

  「好吧!」楊度笑道,「不把這個功勞送給你。」

  又題筆寫了幾個小字:湘潭楊度題。

  剛寫完,不覺遺憾起來:「可惜不曾帶個圖章在身上。」

  「這有何難,我給你補全。」楊鈞早被這種氣氛所感染,躍躍欲試,只愁插不上手,現在正輪著他露一手的時候了。「我這就給你現刻。卓如兄,你有印石和刻刀嗎?」

  梁啟超摸著頭說:「我于治印一竅不通,這些東西可沒有。」

  「沒關係,把小妹妹的鉛筆刀借我用一下。」

  楊鈞說完走出客廳,在院子裡抓了一把泥進來,將鐵觀音茶滴了幾滴,左捏右捏,十幾秒鐘便捏出一個橢圓形底面的泥柱來。他接過梁啟超遞過來的鉛筆刀,順手便雕起來。不出兩分鐘,橢圓形底面上現出了兩個字。梁啟超又拿出印泥來。楊鈞將泥柱在印泥上壓了壓,然後輕輕地在「湘潭楊度題」的下面一鈐。拿開泥柱,紙上現出一個鮮紅的橢圓印章,中間兩個白文小篆「晳子」清晰古樸,結體別致,令人越看越可愛。梁啟超喜不自勝:「楊氏兄弟珠聯璧合,飲冰室將倍添光輝。重子,你這顆泥印就存放我這裡,留個紀念吧!」

  「你為何不早說,它已複歸原形了。」楊鈞邊說邊將泥印遞過去,梁啟超接過看時,它早已被揉成一團爛泥了。

  「可惜,可惜!」梁啟超、王代懿同時發出歎息。

  梁夫人出來給大家添茶,看見楊氏兄弟合作的這幅藝術品,愛不釋手,說:「卓如,我看不要去做匾,再巧的工匠,也摹不出這字和印的神韻,不如乾脆做一個玻璃鏡框把它鑲起來,掛在書房裡。」

  代懿忙接言:「嫂夫人真正是行家。宣紙上的字和印是天籟,摹到木板上便是人籟了,兩者豈能相比!我沒有晳子和重子的才情,我來出力出錢,配一個好的鏡框子,就算我們郎舅三人合夥送你的一件禮品。」

  「最好,最好!」梁啟超高興地笑道,「這件禮品是無價的。蕙仙,你把你娘家貴築的特色菜多燒幾個出來款待他們。」

  代懿說:「湘黔同味,重在一個『辣』字,你這個老廣受得了嗎?」

  梁啟超說:「受不了也得受,我今天是捨命陪君子了。」

  收拾題字和筆硯後,大家重新坐定飲茶。

  楊度問梁啟超:「你這次到美洲去了哪些地方?」

  梁啟超答:「我正月裡啟程,先到了加拿大的溫哥華,再到美國的紐約,後來又去了費城、芝加哥、舊金山,最後再由溫哥華乘中國皇后輪返日本。」

  代懿說:「走了這多地方,大開眼界了。」

  「眼界是開了,但越看到人家的進步,對比中國的落後,心裡就愈加不好受。」

  「那是的。」楊度很能理解這種心情,又問,「你這次去美洲辦什麼事呢?」

  「這次美洲之行是南海先生交給我的任務。他這一年來一直在南洋各國忙碌著,無暇遠去美加一帶,要我代他去一趟。他交給我的任務,一是在美國和加拿大各地建立保皇會,二是擴大譯書局股份,集股開辦商務公司,用以作為實業基礎,第三是籌款。」

  「成效大嗎?」楊鈞插話。

  「這是對你們說句實話,在美加一帶的華人社區宣傳保皇,再也不像前兩年那樣激動人心了。」

  「為什麼呢?是孫中山他們那些革命黨把地盤搶去了嗎?」代懿饒有興趣地問。

  「倒也不是革命黨搶地盤。」梁啟超手托茶碗,不緊不慢地說話。他身著淺咖啡色團花長袍,上罩一件黑緞夾層馬褂,和大多數留學生一樣,剪去了辮子,留著西式偏分頭。他今年三十一歲,面孔顯得清瘦,寬大的額頭十分突出,似乎天賦的超人智慧盡藏在這突出的前額裡。說起話來輕言細語,與政變前那種鋒芒畢露、咄咄逼人的氣勢大有不同。粗粗地看起來,他不大像是一個流落異邦的政治活動家,倒更像一個沉靜的學者。「還是朝廷自己不爭氣,棄北京而逃,已是把祖宗顏面丟盡;回鑾兩年了,口裡喊變法,其實毫無誠意。這次經濟特科『梁頭康足』的笑話,很快便傳到美洲,華僑們都啞然失笑,不少原來一心保皇的中堅分子失去了對朝廷的信任,都說這樣的政府保它做什麼!你們想想看,如此氣氛下,保皇分會能建得順利嗎?許多人有錢也不願捐。」

  「卓如,聽人說,你也有革命的傾向,是真的嗎?」楊度問。來到日本後,無論是保皇派的還是革命派的刊物報紙,他都看。他覺得都有其道理,又都有其偏頗,他不能完全接受哪一家。梁啟超是保皇派的第二號領袖,這幾年來辦《清議報》,辦《新民叢報》,發表了一系列光彩照人的文章,使得他的聲望大有超過第一號領袖的勢頭。日本留學生界普遍認為,梁啟超與康有為的思想分歧越來越大,他不僅與孫中山等人有往來,甚至也贊成他們革命排滿的主張,說不定保皇派內部有分裂的可能。楊度很看重梁啟超的思想,他覺得自己的思想體系與梁有許多接近之處。

  「不錯,我是覺得革命也未嘗不可取。《繫辭》上說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今日中國之各黨各派,未必不是從各條不同道路上,向著救國強國的目標而努力。有時,我真的覺得只有排滿才能徹底救國,因為現在是民族主義最發達的時代,無此精神決不能立國,而要喚起民族精神,就不能不攻滿洲。好比當年日本討幕為那時最適宜的主義,中國現在可能應以討滿為最適宜的主義。滿洲不排斥,則中國無民族主義可言,無民族主義,則不必再談什麼民主民權。今年四月,我在芝加哥專門給南海先生寫了一封信,把這些看法直截了當地告訴了他。」

  「康先生能同意嗎?」代懿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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