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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梁啟超見林公使答得如此堅決,覺得沒有必要再去與伊滕講了,何況他還有許多事情須立即料理,便說:「我不去了,我要趕緊回寓所。」

  說罷,急急忙忙離開日本使館。梁啟超回到寓所,趕緊將幾捆來往信件燒掉,又將文稿雜記等一律焚毀,然後將書籍和日常衣物匆匆整理一下,到了斷黑時,提起一個皮箱出了門,再次來到日本使館。使館門前亂糟糟的,趁著混亂之際,他飛快地跑了進去。林公使把他安置在一間小房子裡,然後去和伊滕博文商量。伊滕說:「梁啟超這個青年是中國寶貴的靈魂,救下他,是做了一件好事。你出面想個辦法,讓他逃到日本去。到了日本後,我來幫助他。」

  第二天,譚嗣同在瀏陽會館靜坐了一天。他摹仿父親的手跡,假冒了幾封父親給他的信。信上大罵他不該辦新政,並聲明與他斷絕父子關係。譚嗣同知道自己的事必定要牽連到父親,身為巡撫的老父到時便可以借此而減輕責任。到了傍晚還不見有人來抓他,便將自己的詩文手稿和一疊家書放進一口小木箱裡,提著這口小木箱來日本使館會梁啟超。托梁啟超替他妥為保管。梁啟超要他留在使館裡不要到會館去了。譚嗣同再次堅決地謝絕,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今南海先生生死未卜,程嬰、杵臼、月照、西鄉,吾與足下分任之。」

  說罷二人相與擁抱而別。

  這時,恰好日本駐天津領事館領事鄭永昌正在使館裡,林權助便和鄭永昌商量了一個逃跑路線和接頭的辦法。

  次日,鄭與梁化裝成外出打獵的樣子,背著兩支雙筒獵槍,使館的汽車把他們送到前門火車站。二人上了車後,林又給有關方面掛了電話。他們在天津站下了車。剛一出現在月臺,梁啟超便被一個人認出來了。那人立即告訴天津站的巡邏人員,巡邏員馬上跟蹤他們。當發現有人跟蹤時,鄭急中生智,帶著梁跳上海河岸邊的一條帆船。這時已是深夜十二點鐘了。鄭拿出十塊銀元給船老闆,請他趕快開船去塘沽。帆船開出不久,巡邏員坐了一隻小汽船追了上來。當時塘沽的上游方向停泊著日本的軍艦,下游方向停泊著日本的一隻商船,巡邏員以為他們會逃向商船,遂在商船旁邊等著。就在這時,帆船開到軍艦邊,按照預先約好的信號,鄭領事挽著白手帕,艦長把他們接上了軍艦,立即啟航。就這樣,梁啟超僥倖地逃到了日本。不久康有為通過英國的幫助逃離虎口也到了日本。在伊滕博文和首相大隈重信的照顧下,梁啟超和康有為在日本住了下來。梁為自己取了一個日本名:吉田晉。康也取個日本名:夏木森。

  後來,梁啟超得知六君子被殺于菜市口的噩耗,心中悲憤不已,尤其是譚嗣同能逃而不逃,甘願以一己之流血來喚醒國民的崇高獻身精神,更令他又敬又歎。為了紀念譚嗣同,紀念他們所共同建立的那番為國家和人民造福的轟轟烈烈的新政,梁啟超含淚撰寫了著名的《譚嗣同傳》,刊登在他主辦的《清議報》上。這份報紙傳到國內後,引起了輿論界的巨大反響。

  五年來,梁啟超除受康有為之命在日本及檀香山、新加坡、澳洲等地建立保皇黨組織外,他的絕大部分精力是用來辦報紙,以此來喚起民眾,鼓吹自由、進步、民主、民權、憲政等一系列新思想。他先在東京辦《清議報》,繼而去橫濱辦《新民叢報》,又辦《新小說報》。他所主辦的《新民叢報》風靡海內外,是所有報刊雜誌中最受中國民眾尤其是知識青年所歡迎的宣傳品。賦閑在家的黃遵憲寫信給梁啟超,說《清議報》遠勝《時務報》,《新民叢報》又遠勝《清議報》。《新民叢報》上的文章驚心動魄,一字千金,為人人筆下所無,卻又為人人意中所有,雖鐵石人亦應感動。從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無過於此。

  梁啟超學識淵博,精力過人,除辦報寫政論文章外,他還寫了不少學術著作。古今中外的各種流派思想,傑出人物,都在他的研究範圍之內。梁啟超成了日本留學生心中的偶像,大家出自內心地敬仰他,願意與他交往。一段時期裡,孫中山與梁啟超過從甚密。梁表示贊成孫的革命主張,甚至有意將兩派合為一個會,推孫為會長,梁自任副會長,只是由於康有為的堅決反對沒有實現。正是從那時開始,康梁之間的思想分歧便越來越大了。

  梁啟超回到橫濱,得知楊度已來到東京後,便作書一封。信上說:五年未曾晤面,時常想念,知已到日本,不勝欣慰。本欲到東京來把酒暢談,無奈外出日久,報館事務繁多,一時不能抽身。過幾天是明治節,特為邀請令兄弟郎舅同來橫濱過節,以慰雲樹之思云云。梁啟超不知楊度的寓所,便將信寄給住在東京的王照,托他轉給楊度。

  王照字小航,乃是戊戌變法運動中的風雲人物。他原是禮部的一個主事,卻不料一封參劾將六個堂官一齊參倒,這是清朝自開國以來沒有過的怪事,一時間轟動全國。事情是這樣的。

  新政推行不久,禮部尚書許應騤上了一折,說經濟特科考試時務策論,為非常之舉,不妥,宜與正科一樣,改試八股。這是明目張膽地與新政唱反調,禦史楊深秀、宋伯魯合詞劾之。光緒皇帝很討厭許應騤阻撓新政,想罷黜他。協辦大學士剛毅出面為之說情。這是新舊兩派正面交鋒的第一次。

  到了七月中旬,禮部主事王照寫了一個摺子,請皇上遊歷各國,擴張眼界,又建議設立教部以扶翼聖教。因為王照官階低,不能自己上奏,於是請許應騤交遞。許不肯。康廣仁對王照說,皇上號召廣開言路,豈容大臣阻蔽不達,宜劾之。王照性格勇直,當即具折參劾。侍郎坤岫、溥頲令掌印者勿收。王照氣得捧著摺子外出,聲言前往都察院告狀。坤岫等只得允為代遞。許應騤得知後大怒,也趕緊上一折,說王照咆哮署堂,藉端挾制;又說他請皇上遊歷各國,是將皇上置於險地,居心叵測。光緒皇帝見到許的奏摺後大為不悅,批示交部議處,又批示今後條陳事件,各堂官應將原封呈進,毋庸拆看。部議將許降級。光緒皇帝惱怒處分太輕,一氣之下,將禮部尚書懷塔布、許應騤,左侍郎坤岫、徐會澧,右侍郎溥頲、曾廣漢六個堂官全部革職。賞王照三品頂戴,以四品京堂候補,以昭激勵。特擢李端棻、裕祿署禮部尚書,耆壽、王錫蕃署左侍郎,薩廉、徐致靖署右侍郎。這道命令一下達,舉國為之鼓舞歡忭,爭求上書,每日各署都要遞數十封條陳,光緒皇帝從雞鳴閱至日晡猶不能盡,而王照也因此而名聞全國。到了政變時,王照自然成了拘捕名單中的一員。在外國人的幫助下,他也及時離開北京逃到日本。先是和梁啟超一起住東京馬場下町,後來梁去了橫濱,他便一人住。當時王照接了梁啟超的信,即向友人打聽,知楊度住在飯田町田中宅,遂持書前來拜訪。

  當田中老人將印著「禮部主事賞三品頂戴四品京堂候補王照」字樣的名刺交給楊度時,他驚訝道:「是小航先生來了!」

  楊度對王照早已心儀,見面之後,方知是個四十多歲的瘦高個子。大家入鄉隨俗,按照日本人的方式,盤腿坐在榻榻米上,一邊品茗,一邊閒談。楊度看了梁啟超的邀請函後,甚是高興,說:「小航先生,明治節那天,我們一道去橫濱吧!」

  「我就不去了,前些日子才從卓如那裡來,這次就不陪你了。」王照想了一下,又問,「橫濱你熟嗎?」

  「不熟。」楊度搖搖頭,「我兩次從橫濱上岸後,都是立即轉車來了東京,連街市都沒看。」

  「那山下町,你找得到嗎?」

  「我想找得到的。」楊度滿有把握地回答,「卓如信上把線路已畫得清清楚楚了,況且我們兄弟的日語都還可以,路在口上,弄不清楚就問,總可以找到的吧!」

  「你們到底年輕,學話學得快。」王照感歎,「不瞞老弟說,我來日本五年了,還只能用日語說些日常話,要和他們的學人談學問,和政治家談政治,還很吃力哩!」

  「年紀大了,學語言是困難些。讀日文版的書沒有問題吧!」楊度自己其實也同樣不能用日語談論深層次的話題,但他一向自視甚高,相信不出一年就可以做到這點。

  「讀日文書倒不成問題,只是用日文交談和寫作難以提高。」王照似乎為這點很頭痛。

  「小航先生,這幾年您在日本都做些什麼呢?」楊度問,他知道短期內不可能回國,如何充分利用在日本的日子,多學些有用的知識,他現在還沒有一個完整的計劃。王照的經歷,或許可引為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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