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九四


  「我想做的事情很多,但至今一事無成。」王照端起方形單耳日式茶杯,淺淺地喝了一口,說,「先是一個勁地學日文,但日文未精。繼而想寫一部關於戊戌年新政的書,把我自己所參與所知道的一切如實記下來,公之於世。寫了一半,南海先生要我去組織保皇黨。南海先生的家長作風,我又習慣不了,不久就退出來了。後來又想繼續國內的《說文》研究,想想在異國研究中國的文字,又自覺不協調,也擱下來了。只有間或應卓如之請,在他所辦的報紙上寫點詩文,倒還有點小作用。」

  提到詩文,楊度想起了王照寫的《方家園雜詠記事》在海內外傳頌甚廣,便說:「小航先生,您的《方家園雜詠記事》記錄了戊戌政局中鮮為人知的史實,大家都喜歡讀。您這就是在寫歷史,以後還可以多寫點這方面的詩文。」

  「那只是些東鱗西爪的事,還談不上歷史。」王照笑了笑,又端起了茶杯。

  楊度想起了一事:「小航先生,您在《方家園雜詠記事》裡說,西太后惟知權利,絕無政見,純為家務之爭。真的是這樣嗎?」

  「真的這樣。」王照望著楊度,正色道,「世人都說戊戌之變是因為太后要維持祖制,皇上要效法西人,彼此政見不同,其實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王照望了一眼手中的茶杯,楊度估計杯子裡大概沒有水了,起身提來一隻大肚短嘴三耳魚紋仿古陶壺,給王照的杯子續上深醬色的濃茶。王照喝了一口,繼續說下去:「又如太后黜瑾、珍二妃,世人都說瑾妃、珍妃支持皇上,故太后遷怒于她們,其實是她們賣官惹惱了太后。賣官鬻爵這門子生意,朝廷裡只能由太后獨攬,別人不能染指。瑾、珍二妃原以為太后可以這樣做,她們也可以學樣,事情就壞在這個『學樣』上。所以依我的看法,推行新政,如果奉太后為主,讓她出頭露面,那麼新政就是對的了。我早就把這個想法跟康南海先生說過,他是個固執己見的人,不但不接受,還說那拉氏是萬不可造就之物,絕對不能讓她來主導新政。結果讓太后覺得皇上是借變法之名在與她爭奪權力,故而要拼死反對,不惜囚皇上、殺六君子,以此來體現她的不可侵犯的權威。英國人聰明,維多利亞女王貪財好貨,就讓她去貪,她一人貪總有限。她讓出了權,國家富裕了,所得遠比她的貪污要多得多。倘若康南海能學英國人那樣,太后既然貪權,就把新政領袖權讓給她,她心裡高興了,頑固派也不敢反對,新政推行則沒有阻力,皇上的願望也達到了,國家也變好了。」

  王照這幾句話大大開啟了楊度的心扉,他發現坐在眼前的這位中年下臺官員,雖沒有康有為那樣的奪目光彩,卻比他有辦事的實在本領。他頻頻點頭說:「小航先生,你說得很有道理。老子說『曲則全,枉則直』,也就是這個意思。」

  「對對,正是這個意思。」王照高興地說,「晳子,我還告訴你一件事。前年,有個來日本考察留學生時務的官員,是我過去的好友,他對我說過,庚子年義和拳鬧得正兇時,守西陵的貝子奕謨,對逃難至西陵的齊令辰說,我有兩語可以概括十年朝廷之事:因夫妻反目而母子不和,因母子不和而載漪謀篡。奕謨,你知道是什麼人嗎?他是宣宗成皇帝的胞侄,皇上的嫡親堂叔,對朝廷的內幕最是瞭解的。」

  「因夫妻反目而母子不和,因母子不和而載漪謀篡。」楊度背誦著奕謨的這兩句概括,問王照,「這兩句話怎麼解釋?」

  王照向前傾了傾身板,答道:「當年皇上大婚前的冬天,在保和殿召見備選的五個姑娘,她們依次排列。排第一的是都禦史桂祥之女,即太后的內侄女,其次是江西巡撫德馨的兩個女兒,末為禮部左侍郎長敘的兩個女兒。當時太後面南坐著,皇上在一旁侍立,還有榮壽公主和近支幾個親王福晉站在太后的後面。太后座前設一長桌,桌上陳列一柄玉如意、四個大紅繡花荷包,這是給選中的人所準備的禮物。選中為皇后的,則給玉如意,選中為妃嬪的,就給一個荷包。太后指著五個姑娘對皇上說:『皇帝,看誰可以做皇后就給她玉如意。』說著把玉如意遞給皇上。皇上拿著玉如意徑直走向德馨的長女,剛要把玉如意遞給她。太后突然大叫一聲『皇帝』,皇上愣了一下,見太后的眼睛看著站在第一位的姑娘。皇上明白了太后的意思,不得已把玉如意遞給了桂祥的女兒。太后不要皇上再選了,命榮壽公主把兩個荷包遞給長敘的兩個女兒,把另外兩個荷包收起來。因為皇上喜歡德馨的女兒,太后就偏偏不讓她們入宮。但皇上心裡總不喜歡皇后,從不宿皇后宮中。他喜歡長敘的兩個女兒,封她們為瑾妃、珍妃。皇后向太后哭訴,太后便恨皇上和瑾、珍二妃,尤恨珍妃,加之珍妃又賣官得了巨賄,所以後來太后西逃時,把珍妃推到井裡活活淹死。太后既恨皇上不遵己意,又聽到皇上要圍頤和園逼她讓權的謠傳,於是先下手,將皇上囚禁,決意廢掉。太后要廢皇上的消息傳到各國駐京使館,引起外人譁然,都不贊成。太后便向各省督撫秘密徵求意見,當時督撫們對於廢立這樣的大事都不敢明確表態,只有兩江總督劉坤一,仗著功高資深敢於直言。他說了兩句很有分量的話: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宜防。太后聽到這兩句話後,不敢廢皇上,只是選定載漪之子溥雋為皇儲。載漪恨外國人干擾其子登基,遂有意引義和拳入京,殺洋人,毀使館,從而招來了八國聯軍進京、帝后西逃的奇恥大辱。」

  王照說到這裡停住了嘴。楊度聽得入迷了,心潮不停地翻滾,想不到家庭裡的恩恩怨怨,個人的權力欲望,竟然給國家帶來了如此創深痛巨的災難。他心裡既憤怒又悲哀,久久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每年十一月三日,是明治天皇的生日,法令定為明治節。這一天,日本舉國歡慶。從朝廷到民間,從東京都到北海道,到處都沉浸在節日的歡樂中。日本人民發自內心地感激、崇拜明治天皇,他們把明治天皇比作中國的漢武帝、唐太宗,比作西方的華盛頓、彼得大帝。事實上,明治天皇睦仁也的確是個了不起的大和民族的英雄。

  睦仁是孝明天皇的次子。孝明天皇是一個無權的天皇,這並不是他本人的無能,而是整個天皇制度的式微。

  早在一千年前,那時的日本國處於平安時代中期,皇族、貴族和僧侶之間長期紛爭。上層爭鬥的激化,引起下層武士的不滿,各地領主便趁機糾集一部分武士組成集團,以控制地方權力。由於各地領主力量強弱不同,集團之間也爭戰不息,相互兼併,形成了各種藩閥勢力。到了平安時代的末期,其中勢力最強的武士領主集團,憑仗武力組成了某種獨立於朝廷之外淩駕於各藩閥勢力之上的權力機構,對各地領主所轄範圍內的領地和領民實行統治。這就是日本歷史上的幕府政治。幕府首領稱征夷大將軍。在幕府時期,天皇的統治實際上已名實俱亡,大權旁落到以將軍為首的武士集團手中,就連法律法令也完全出自幕府而不出自朝廷。這種制度從一一九二年源賴朝正式建立的鐮倉幕府起,中經室町幕府、安土幕府、桃山幕府一直到德川幕府延續不變。一八六七年孝明天皇死去,十六歲的睦仁即位,稱為明治天皇。

  那時,德川幕府的統治走到了它的末期,各地的暴動如火如荼。明治元年,以大久保利通、西鄉隆盛為代表的倒幕勢力發動宮廷政變,以睦仁的名義迫使德川幕府交出政權,宣佈廢除幕府制度,成立天皇政府,實行王政復古。

  在這場改變日本國命運的鬥爭中,年輕的明治天皇充分顯示了傑出的政治家才幹。他緊緊地依靠一批新生的政治力量,全面敞開國門,徹底地向西方強國學習,自上而下推行新政,提出了富國強兵、殖產興業、文明開化三大政策,又採取了版籍奉還、廢藩置縣、地稅改革等具體措施,進而頒佈帝國憲法,召開帝國會議,短短的二十幾年,便使得日本奇跡般地強盛起來,居然在甲午年海戰中打敗了大清王朝。日本人民為引導他們走上強國之路的明治天皇而自豪,年年在天皇生日這天,為他舉杯祝福。

  今年是天皇的五十二歲,祝福他萬壽無疆的各種標語張掛於高樓大廈、竹籬茅舍、大街小巷、車站碼頭。不少飯店旅館,在明治節這天免費供應吃住,也有許多車輛船隻,免費為行人使用。大和民族這種強烈的民族感,使得旅居此地的千餘名炎黃子孫深深敬佩,同時也為麻木不仁、一盤散沙似的祖國而慚愧。

  楊度、楊鈞和王代懿一早乘坐的信野號,便是一輛免費運送乘客往來東京至橫濱的客車。三郎舅在車上談起明治節的感受和對東京的印象,無不感慨萬端。代懿對陸軍大學精良的武器讚不絕口,對學校嚴格的軍事生活至今仍不能習慣,出國前白白淨淨的漂亮書生,現在變得黑瘦多了。楊鈞天性對政治不感興趣,在弘文學院絕大部分留學生激昂慷慨談論救國救民方案的時候,他只是偶爾聽聽,從不多發表意見,更多的時間是用於看書、觀察。他喜歡讀文學藝術方面的書籍,好觀察東京的民風,尤其對東京人的整潔、街道的乾淨、居室的雅致極為羡慕,常說一個國家富不富裕,先看它的環境是不是清潔。中國的貧窮,首先表現在它的髒亂上,哪天不見髒亂了,哪天就真的富裕了。楊度則總是談這樣一個題目:為什麼推翻了德川慶喜,將政權交給睦仁之後,日本國就可以推行新政,實行維新變法呢?他的結論是:看來一個國家的富強,依賴的是英明而強有力的君主。

  三人在車上旁若無人地用中國話交談著,覺得十分暢快,十分舒心。突然,前排一個老太太站起身來,對著窗外說了句:「不好了,起火了!」

  全車乘客都一齊向窗口望去,只見不遠處一家農舍冒出黑黑的濃煙,有幾個人出出進進地搬東西,還有幾個人在奔跑著提水。一個中年乘客說:「我們下去救火吧!」

  「對,我們下去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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