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九二


  楊度記得,他離開東京時,留學生界的報刊只有《國民報》、《新民叢報》以及他和黃興等人創辦的《遊學譯編》等三四家,而現在又冒出了《湖北學生界》、《大陸》、《浙江潮》、《江蘇》等一系列刊物,還有一批以通俗語言寫成的小冊子,如陳天華的《猛回頭》、《警世鐘》,楊毓麟的《新湖南》,宋教仁的《滅漢種策》,秦力山的《革命箴言》,朱德裳的《中國魂》等等,在留學生中廣為散發,影響極大。

  楊鈞和代懿到達東京後,經過一段短暫時間的日文補習,分別進了弘文學院和陸軍學校。楊鈞很用功,半年後便能用日語談話了,空余時練字治印。他的治印技藝很快傳遍了留學生界。知道哥哥要來,他在飯田町為哥哥找了一間寓所。

  寓所主人是一對老年夫婦。老頭名叫田中龜太郎,老太太叫和子。有一個獨生子叫田中君代。田中君代的太太是橫濱一個富商的女兒,於是他住橫濱協助岳丈經營商務。田中龜太郎十分喜愛漢學,尤嗜好中國的書法篆刻。他能講中國話,因治印與楊鈞認識,結為忘年交,情願以半價出租給這位小友。

  楊度住進龜太郎的家,見兩間房子收拾得整整齊齊,老兩口慈祥和氣,又看到他們的書房裡懸掛著中國字畫,書架上擺著不少中國線裝書。田中龜太郎時而用日語,時而用漢語與他談話,楊度心裡高興,仿佛此處就是家鄉似的。

  下午,田中龜太郎用中國傳統飲食招待楊度兄弟和代懿。飯後,楊度將母親親手做的布鞋交給弟弟,把楊莊母子的合影交給代懿,又把那包豆豉紫蘇薑分成兩半,一人拿一半。二人接過來自故國親人的禮物,歡喜無盡。三郎舅說了一個通宵的話,從家事說到國事,從中國說到日本,一直到窗口發白才躺下睡覺。

  楊度重到日本的消息,很快便在東京留學生界傳開了。去年楊度在日本弘文學院求學時,留學生們認為他是一個勤勉聰慧的書生。許多留學生半年尚未入日語之門,楊度三個月便過了語言關,然後便是整日整夜地啃著日文原版書籍。歷史、地理、哲學、文學、法律,什麼書都讀,且過目不忘,令同學們欽慕不已。除開讀書外,大家並未見他參加多少政治活動,都以為他是專門做學問的書呆子。誰知畢業前夕,他卻以敢為天下先的勇氣,一人與嘉納反復辯難,竟然使得這位日本教育界的權威語塞。仿佛一匹驟然沖出的黑馬,令東京留學生界刮目相看。然而,正當大家都想與他結交時,他卻突然回國了。不久,《遊學譯編》出版,刊出了楊度洋洋萬言的序文。文章從培根、笛卡兒、孟德斯鳩、盧梭、亞當·斯密、達爾文、斯賓諾莎談到孔子、左丘明、司馬遷、孔尚任、李鴻章、黃遵憲,從歐洲說到美國,從日本說到中國,論學術,論教育,論軍事,論實業,論理財,論內政,論外交,論歷史,論地理,論時論,論新聞,論小說,學問之淵博,見解之深刻,議論之犀利,愛國情感之深厚,為留學生文章中所罕見。大家這才認識到貌似書呆子的楊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的胸中仿佛蘊藏著古今中外的一切學問。弘文學院的人以做他的校友而自豪,外校的人以不識他而遺憾。朝廷開經濟特科為日本留學生界所矚目,且應試人中也有回國的留日生,當楊度高中一等第二名的消息傳到東京時,大家又為之驚歎,不久「梁頭康足』的消息也傳進來了,大家愈加看出了朝廷的卑鄙。現在,楊度避難再來東京,寓居異國的留學生們誰不想見見他?短短幾天裡,飯田町田中寓所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許多人是第一次見面,大有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的味道。楊度慷慨豪放,熱情坦率,給初次見面的人很好的印象。

  黃興、劉揆一這兩個老友也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廣東人胡漢民。楊度見此人很有才氣,極樂意與他交朋友。四人在一起暢談了半天。黃興還在弘文學院繼續學業,劉揆一到東京後換了幾所學校,後來也進了弘文學院,與胡漢民同班。他們建議楊度再進弘文學院。究竟在日本學什麼好,楊度一時尚未拿定主意,想想弘文學院情況熟悉,暫且掛個名字在那裡也好,就答應了。

  留學生對讀書大多很隨便,學校管束也不嚴,楊度在弘文學院掛名後,便在飯田町寓所貪婪地閱讀這幾個月來出版的各種報刊雜誌。

  十月,梁啟超從美洲遊歷回到橫濱。梁啟超自戊戌政變時逃到日本,已經整整五年了。當年出逃的那些驚險情景,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裡,每當他閉目略作休息時,那一幕幕的場面便會不期而然地浮現在眼前。

  八月初六這天,梁啟超在譚嗣同的房間裡說話。那時,梁住粉坊琉璃街新會邑館,譚住半截胡同瀏陽會館。兩地相隔很近。他們幾乎天天見面,談新政,談學問,遇到意見相左時,兩人都會大聲激烈地闡述自己的觀點,常常弄得面紅耳赤,但彼此之間從不存芥蒂。這天的談話沒有爭吵,近日政局的種種惡象,使他們對變法的前途懷著深深的憂慮。正說著話,譚嗣同的僕人神色慌張地破門而入,急促地說:「三公子,大事不好了!外面的人都在說,皇上被太后抓起來了,南海會館已被抄,幸而康先生已去上海,不然就要抓起殺頭了!」

  譚、梁一聽,知道西太后已先下手,新政徹底失敗了。梁啟超趕緊起身說:「複生,事情已萬分危急了,我與日本使館代理公使林權助有一面之識,我們趕快到日本使館去,請求他們保護。」

  譚嗣同面色不改,仍坐著不動。

  「快走吧,抄了南海會館就會馬上來抄瀏陽會館,晚了就逃不成了。」梁啟超抓起譚嗣同的手催道。

  譚嗣同似乎早有預料似的,慢慢地說:「我一直想救皇上,看來皇上已不可救了。現在要救南海先生,也沒有辦法救。我活在世上,已沒有事情可做了,只有等死。」

  梁啟超急道:「哪有等死的道理!留得人在,自有成功的一天。快走吧,複生!」

  譚嗣同依然平靜地說:「你說的有道理,對天下事,應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決心。但我早已作了打算,我願意一死殉皇上,殉國家。中國變法從來未有流血者,有之,請自嗣同始!」

  梁啟超深為譚嗣同以死殉國的犧牲精神所感動,他緊握著好友的手說:「這樣的話,讓我和你一起流血吧!」

  「不!」譚嗣同堅決反對,「你趕快到日本公使館去,伊滕博文這些日子正在北京觀光。他是個大英雄,對我們的事業向來是支持的。你請他致電日本駐上海領事,趕快救南海先生!」

  梁啟超答應了一聲,便離開瀏陽會館,來到東交民巷日本使館。這時已是午後兩點鐘,代理公使林權助正和來華旅遊的前任首相伊滕博文飯後聊天。林權助得知有一個中國青年匆忙來訪,便出門相見。見面之後,才知是梁啟超。他見梁面色蒼白,一臉悲壯之色,知有大事,忙領他進了後面的一個房間。梁啟超開門見山地說:「請給我一張紙!」

  林公使拿出一張紙來,又遞給他一支自來水筆。梁啟超接過紙筆,刷刷寫下:僕三日內即須赴市曹就死,有二事奉托,君若猶念兄弟之國,不忘舊交,許其一言。

  林公使笑著說:「梁君,出了什麼事,這樣嚴重?你不要寫了,就用口說吧,我可以與你用中國話交談。」

  慌急之間,梁啟超竟一時忘記了林公使是個中國通。他拍打著腦門說:「我糊塗了!」

  林公使用玻璃杯子端了一杯白開水過來,梁啟超喝了兩大口說:「公使先生,中國出了大變故,太后囚禁了皇上,抓捕新政官員,我也馬上就會被抓,最遲三天內就會被殺頭。我的生命早就獻給了我的國家,殺頭毫無所惜,現在只是請你出面解救皇上,保護皇上龍體不受傷害。康有為先生目前正在上海,請你電告貴國駐上海領事館,想法搭救康先生。我要求的就是這兩件事,懇請你們幫忙。」

  林公使並不知道中國出了這等大事,驚詫之餘,果斷地表示:「可以。梁君,你說的這兩件事,我決意承擔。不過,你為什麼要去死呢?你好好想一想,如果心意改變了,什麼時候都可以到我這裡來,我一定救你!」

  梁啟超聽了這幾句話,悄悄地流下了兩滴感激之淚,說:「好,謝謝你了,伊滕博文先生那裡,也請公使代我轉達此意。」

  「伊滕前首相就在客廳,你去見見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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