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八九


  這天夜晚,商人折騰她一陣後呼呼睡著了,靜竹則一夜未合眼。她反復考慮明天見還是不見。不見,或許真正的有情人會失之交臂,自己一輩子會後悔不已;又想到楊度見不到她時的痛苦,自己心裡也難受。見,或許一旦得知真情,他會大夢初醒,棄自己而去,自己更會哀痛欲絕,比不見更後悔。左思右想,一直到天亮了,靜竹仍沒有拿定最後主意。一會商人起床了,對她說馬上離開潭柘寺回城。靜竹大吃一驚,不是還有一天嗎,為何提前走?商人說原以為這裡有得道的高僧,誰知這裡的和尚都渾渾噩噩,真乏味。商人的突然改變主意,使靜竹對見不見楊度一事再沒有思考的餘地了,她想這大概就是天意。於是她給楊度留下了那張紙條。不過她的心裡仍存著一個念頭:如果這位楊晳子真正是一個癡情的男子,他還是有可能在城裡尋到自己的。

  靜竹回到城裡後,一直巴望著楊度來找她,卻不知楊度早已離開北京回湖南去了。靜竹見不到楊度,心裡又痛苦起來。她後悔自己沒有留下地址,以便楊度來找,致使得有情人終於失之交臂。楊度的身影總在靜竹的腦子裡出現,他的率真,他的懇摯,姑娘永遠也忘不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詛咒自己。有時,她也想把楊度從記憶中排除,努力設想他是一個薄情郎,好比易漲易落的山溪水。但即使這樣,她也難以將他的身影在腦中排除掉。

  這些年來,靜竹沒有快樂,有的只是思念。她把自己心中的秘密告訴了一個新來的小妹妹。這個小妹妹也是蘇州人,身世比她還要苦。她連自己的生身父母的印象都沒有,也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也沒有一個正正經經的名字。靜竹可憐她,依著自己的名字,給她取名亦竹。亦竹將靜竹視為親姐姐,常常勸她,叫她不要再想楊晳子了。天底下像楊晳子這樣的人一定不只一個,何苦如此癡情?再說楊晳子沒有來尋找,可見他也不是一個鍾情的漢子。亦竹又把靜竹的事告訴她的朋友丹花,丹花於是也勸靜竹忘掉這段戀情。

  想不到一別五年,杳無音訊的楊度竟突然出現在八大胡同,出現在橫塘院前。那天下午,當靜竹隔著窗簾看到這意外的一幕時,她簡直驚呆了。她指著在胡同裡踽踽獨行的那個人,對亦竹說:「他就是晳子。」

  亦竹立即要下樓去喚他,靜竹制止了。出自于一個戀情深厚的姑娘家的複雜情感,靜竹心裡此時湧出來的,卻是苦多於甜,怨多於愛。她恨晳子為什麼直到今天才出現在她的眼前,這許多年都幹什麼去了?何況她又生出懷疑,他是不是早已忘記了自己,到此地來是為了找別的姑娘圖快活?她叫亦竹遠遠地跟著楊度,看他究竟到八大胡同來做什麼,住在哪裡。

  晚上,亦竹告訴她,楊度並不是來嫖妓女的,他住在長郡會館。亦竹還打聽到楊度此番來北京,是為了參加經濟特科的考試。靜竹得知楊度不來逛窯子,心裡欣慰,但相隔了五年,不知他的心思變沒變。她和亦竹商量了一個主意,暫不驚動他,讓他考完後,再由亦竹出面扯個謊試探一下。不料城隍廟會結束的這一天,楊度錯以為亦竹是靜竹,自己找上來了。

  楊度走後的第二天,亦竹將偶遇楊度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靜竹。當她聽到楊度得知自己已死突然暈厥,醒過來又說要去墳頭祭奠的時候,靜竹流下了欣慰的眼淚。這個洞庭湖南的漢子,倒真是一個實心實意的情郎。這樣的男人,即使為他死也是值得的!不管他這次考中不考中,也不管他家裡有沒有妻子,二十三歲的靜竹姑娘不能再在燈紅酒綠的賣笑場中葬送自己的寶貴青春了,她要從良嫁人,要跟她的心愛郎君,一起去秋風萬里芙蓉國的楚山湘水之畔,一起去灑滿帝子愛情之淚的斑竹故園,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為丈夫漿洗縫補、生兒育女。

  五年來,憑著自己的美貌和一手絕妙的琵琶,靜竹積攢了上萬兩銀子的私房,她和亦竹商量,要自贖離開橫塘院,她不能在這片污泥濁水中接待晳子,她要在自己的家裡與心上人久別重逢。亦竹一聽,忙跪在她的面前,哭著說:「好姐姐,你幫幫我的忙,把我也贖出去吧,我今生甘願做你的丫環奴僕,服侍你和楊先生一輩子,來生再變牛變馬報答你的恩情。」

  望著這個苦命的義妹,靜竹的心在顫抖。老鴇早就說過要找一個出得起大錢的人給亦竹破身,因為一時沒有找到這樣一個人,亦竹仍還是一個姑娘身子。這樣一朵嬌美的花朵眼看就要遭踐踏而不施以援手,於心何忍!只是今後的事情尚不能料定,萬一受苦受累,她吃得消嗎?亦竹堅定地回答:「哪怕是沿街乞討,也比在這裡強呀!」

  靜竹對老鴇說,願以五千兩銀子自贖,又用一千五百兩銀子代贖亦竹。妓女從良是常有的事,老鴇不能干涉,況且她們願出這樣的大價,老鴇一口答應。

  兩姐妹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又與老琴師和手帕姐妹們依依話別,毅然離開了橫塘院。她們在西山腳下賃了三間乾淨的農舍,臨時佈置一番,住了下來。

  這一天,亦竹從城裡回來,告訴靜竹一個天大的喜事:經濟特科正場已公佈,楊度高中一等第二名。「靜姐,大家都說,特科考試以正場為准,複試只是做個樣子,楊先生成了榜眼公,你就成了榜眼公夫人了!」亦竹激動地向靜竹道喜。

  靜竹聽到這個消息,喜得心花怒放。她緊抓著亦竹的手,一個勁地說:「亦妹,你說的是真的嗎?真的嗎?」

  「真的,一點都不假!榜就張在正陽門外,還說二十五日複試哩!」

  「這就好,這就好!我早就看出晳子是個大有出息的人,他真的出息了!」靜竹喃喃自語,「亦妹,二十五日那天你去長郡會館門口等他,見到他複試回來後,你就把他接到這兒來。你說我沒有死,我天天都在想念他!」

  「好,二十五日那天一早我就去!」亦竹歡喜無盡地答應。

  靜竹開始精心打扮了。五年後的今天,她比潭柘寺定情的時候更成熟,更具風韻,也更迷人了。她要把最好的化妝手段用出來,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比西施、昭君還要美的美人,讓晳子在自己美麗的容貌下癡迷融化。

  誰知上天並不成全她,幾天後一場意外的災禍粉碎了姑娘如詩如畫的憧憬。

  經濟特科正場錄取名單公佈的第二天,總管太監李蓮英在養心殿門外永巷裡,聽到一個剛從王府井採買珍珠回來的太監小羊子和另一個太監馬胖子在悄悄說話:「外面都在說,特科取的第一名是康梁亂党中的頭頭。」

  「真的嗎?」馬胖子瞪起小眼珠,吃驚地問,「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梁士詒。」小羊子壓低聲音,「也是廣東佬,都說是梁啟超的堂弟哩!」

  「哎呀呀,這康梁亂黨才平息了幾年,又冒出個大人物來了。老佛爺知道了,不氣死才怪哩!」馬胖子表面上抱怨,其實心裡喜歡。他不是喜歡康梁亂黨復活,他是想看看老佛爺發大臣們的脾氣。太監生活枯燥無聊,只要事情不出在自己的頭上,他們是時刻盼望紫禁城裡出事兒的,事兒出得越大,他們越興奮,越覺得有趣味。

  「小羊子,你們在談論些什麼?」李蓮英在後面尖聲叫了一句。

  兩個小太監轉身見是總管在後面,嚇了一大跳。這些太監們平素並不怎麼怕後宮裡的主子 —— 一大群名目繁多的太妃、妃子們,最怕的是這個李蓮英。他是他們的最高上司。

  「李四爺,我們沒有說什麼。」

  李蓮英在兄弟輩中排行第四,宮中大小太監都尊稱他為李四爺。

  「沒說什麼?」李蓮英拉下臉來,「什麼康梁呀,亂黨呀,這也是你們說的話嗎?仔細揭了你們的皮!」

  「是這樣的,李四爺。」

  小羊子顫顫抖抖地把在外面聽到的事情向總管作了稟報。

  「第一名真的是梁士詒?」李蓮英厲聲喝問。

  「真的叫梁士詒,大家都這麼說的。」小羊子低下頭,不敢正視總管。

  「真的是廣東人?」李蓮英又問。

  「真的是廣東人,都說是梁啟超的嫡親堂弟。」

  「你們聽著!」李蓮英叉起兩隻手訓道,「下次若讓我聽到你們說國家的大事,按世祖爺的家法,先抽三百鞭子,再攆出宮外。聽到了嗎?」

  「聽到了,再不敢了。」兩個小太監灰白著臉答道。

  「走吧,幹你們的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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