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九〇


  打發兩個小太監後,李蓮英心裡琢磨著:老佛爺最恨的是康梁亂黨,好個張之洞,你竟然敢取梁啟超的堂弟為第一名,不存心要和老佛爺唱對臺戲嗎?你仗著是探花出身的總督,瞧不起我們這些當太監的。好哇,我叫你瞧瞧我這個太監李四爺的手段!

  李蓮英轉身入內,要把這個特大的事馬上報告慈禧太后。走到東暖閣簾子邊,他停下了腳步,心裡想:我出面告發這事,畢竟不合祖制,如果由另外一個老佛爺信任的大臣來說則更好。他退出養心殿,在前面庭院禦廚窗口邊徘徊,恰好這時軍機大臣瞿鴻進來,跟他客氣地打了聲招呼,便進了東暖閣。李蓮英突然想起,這位瞿鴻是最合適的人了,因為他對張之洞成見甚深。

  瞿鴻字子玖,湖南善化人,二十二歲中了同治辛未科二甲進士,改庶吉士入翰林院,和張之洞一樣,也是一個少年高第的才子。他歷任侍講學士、日講起注官、鄉試正考官、學政、禮部侍郎等官。戊戌政變前,他曾三次力薦康有為,認為康是大清朝的社稷之才。

  因為瞿二十余年間官職清華,加之立身較嚴,時人皆讚揚他以清德孤操稱天下,又沒有參加過康梁的團夥,所以戊戌政變時,他沒有被牽累上。庚子年八國聯軍入京,慈禧挾光緒西逃,隨扈的軍機大臣載漪、剛毅、啟秀、趙舒翹四人因支持義和團被同時罷職,在軍機當值的便只有榮祿和王文韶,樞務需人,於是瞿鴻因榮祿的推薦,由禮部右侍郎升授都察院左都禦史,改工部尚書,一到西安,即被任命為軍機大臣。因為正是所謂「西狩」途中入參樞務,與慈禧共過患難,故瞿得到了慈禧的特別信任。

  瞿為人耿直,張之洞對維新派前恭後倨的態度使他反感。張之洞辦事任性,也使瞿一直認為張非方面之才。他聽人說過有關張之洞在山西巡撫任上的兩則故事。

  張之洞早年在翰苑時,與潘祖蔭、李慈銘、吳大澂一起研究金石之學,京師號為清流黨。那時他以內閣學士初膺疆寄,意氣特盛。山西省正在修通志,府學教授楊湄主其事。楊湄家藏有兩本同樣的碑帖,所有的字都一樣,只有一個字,一本作「勾」,一本作「公」。楊湄不明其故,請教張之洞。張懷疑「勾」、「公」屬聲轉通假,但苦於不得證明。有人告訴他,洪洞縣的縣丞王緯博學,或可找出證明。王緯為拔貢出身,原為曲沃縣令,然此人喜學問而不問政事,曲沃縣被他弄得一塌糊塗,前任晉撫把他降為洪洞縣丞。王緯到了太原,張之洞問他這件事,他一口斷定「勾」、「公」為一字,並立即找出《儀禮》鄭玄的箋注「勾亦作公」為證。張之洞大為佩服,視王緯為奇才,立即開複他曲沃縣令原職,三個月後又升為太原知府。

  第二年為大比之年,巡撫按規定為監臨,要在闈中住一個月。張之洞是個不耐寂寞的人。要找一個人在闈中陪他說話。有人提議榆次縣令吳子顯是袁枚外甥的孫子,潘世恩的女婿,最適合。張之洞聽了高興,既是大才子的後人,又是狀元郎的女婿,自然博學多才,即刻將吳縣令調進闈中。誰知此人素不讀書,胸中實無多少墨水,張之洞與他談金石之學,一問三不知。張大不悅,譏笑吳說:「令岳丈以十萬卷書贈朱九江而不送與你,足見你不可造就。」未及半月,就叫他出闈,從榆次改調廣靈。廣靈縣既貧瘠,其前任又虧空了四千兩銀子,張責令吳補償。

  這兩件事令山西官場驚詫,也使瞿鴻聽後懵然。這樣一個將國事視若兒戲的人,居然會被稱之為能員,委之以重任,豈不是怪事!在與李蓮英的一次閒聊中,瞿鴻發出了這樣的感歎。

  待瞿退出養心殿時,李蓮英悄悄地把張之洞錄取梁啟超的嫡堂兄弟為經濟特科第一名的事告訴了瞿。瞿從心裡來說並不恨康梁,他只是對張之洞這種無節操的行為表示厭惡。回家後,他特為打發家人去正陽門看名單。家人回報,第一等第一名梁士詒,廣東三水人。瞿想,梁啟超是廣東新會人,與三水是兩個縣,嫡堂兄弟一說,看來不能成立。不過他有新發現,康有為字祖詒,與梁士詒末尾一字相同。梁士詒與梁啟超共頭,與康有為共尾,這卻是無疑的,這不明擺著為康梁翻案嗎?張之洞呀張之洞,你可以用《勸學篇》洗刷與維新黨的關係,但這次卻露出了鐵的把柄,看你如何狡辯!

  第二天,瞿鴻再次面見慈禧,將梁頭康足一事奏上。慈禧對戊戌年維新派試圖圍攻囚禁她一事恨之入骨,一聽到「康梁」二字便神經質地憤怒,不待瞿講完,慈禧怒不可遏,即速降旨:「撤銷梁士詒的第一名。」

  瞿又乘機奏道:「外間有人議論,這次錄取的人員中有康梁亂黨骨幹,請老佛爺明察。」

  慈禧又降旨:「命禮部將所有應試舉子的履歷及正場答卷從嚴審查,決不能讓康梁亂黨混雜其間,嚴禁有人借機宣傳康梁謬論。」

  張之洞得知因「梁士詒」一名引起慈禧震怒,也深為惶恐,他上奏一面承認自己疏忽,一面又辯解,說梁士詒雖姓梁是廣東人,卻不是康梁一黨。慈禧覽奏後也覺得說梁士詒是康梁亂黨證據不足,以「梁頭康足」來證明張之洞起用康梁亂黨的人,也有牽強附會之嫌,但已近七十高齡的老佛爺一則要維護自己至高無上的權威,二則出於對康梁不共戴天的仇恨,想起經濟特科錄取的狀元之名三個字中就有「康梁」兩個字在其間,總覺不舒服,她沒有追查張之洞的責任,只命他複試時決不能錄取梁士詒。

  在官場呆了一輩子的張之洞,深知觸犯龍顏所帶來的後果將不堪設想。正在惴惴不安時,見到了慈禧的諭批,大喜過望。他本來就沒有起複康梁黨人的意思,委屈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梁士詒,也算不了一回事,自己沒有遭貶已是皇恩浩蕩了。於是他下令複試推遲兩天,等待禮部全部審查完畢再考。

  紫禁城裡這一場荒唐無稽的官司,應試的舉子們何曾知道?他們一個個都正在準備複試。梁士詒、楊度、張一麟三個人,一天到晚陶醉在三鼎甲的恭維聲中。二十四日這天突然宣佈複試推遲兩天,大家都出乎意外。有的猜測可能是考題泄了密,要重新擬定;也有的猜測可能是主考大人陡然病了;還有的猜測說不定朝廷新出了什麼急事。有人向做京官的親朋好友打聽,但都不得要領。

  楊度自從正場考後,便搬出長郡會館,住進了夏壽田家。他倆也感到納悶,都認為這樣的大事不應該推遲,一定有什麼緣故。二十五日這一天,亦竹在長郡會館前面等了半天,也不見楊度的影子,後來打聽到複試推遲,便回去了,決定後天再來。

  二十七日,正場錄取的一百二十七名考生再次走進保和殿,複試又是一論一策。論題為:《周禮》農工商諸政各有專官論。策題為:桓寬言外國之物外流而利不外泄,則國用饒而民用給,今欲異物外流而利不外泄,其道何由策。

  這兩篇文章,楊度同樣作得十分精彩。出場後,他仍住夏壽田家,單等金榜張掛,然後走馬上任,一展平生抱負。誰知正當楊度洋洋自得的時候,這天傍晚夏壽田告訴他,都察院湖廣道監察禦史上奏太后,說已查明楊度在日本期間有攻擊朝廷的言行,正場策論中又有不滿朝廷政綱的文字,可見該生狂妄成性,請削去該生舉人功名,拘捕訊辦。

  楊度聽到這個消息,簡直如晴天霹靂,不知所措。夏壽田也大出意外。他冷靜思考後,對楊度說:「你不是朝廷官員,禦史這個彈劾不會使得朝廷馬上拘捕,頂多是通過複試把你除名,然後再密令地方官監視你。這是就正常情況而言,還不知是不是有人存心要加害你。若有意害你,這事就難說了。晳子,你這兩年得罪什麼人沒有?或者在日本時,得罪了哪個大官員的公子少爺?」

  楊度死勁地想了想,想不出。

  「晳子,我看你還是趕緊離開北京為好。回家收拾一下,到日本去避一避風聲,若沒事再回國,好在重子和代懿都在那裡,兄弟郎舅在一起,也互相有個照應。」

  楊度接受了好友的建議,第二天便悄悄離開京師南下。

  楊度這一走不打緊,害得靜竹空喜了一場。後來,靜竹從報上得知楊度被逼出走東洋的過程,又轉而為他慶倖。從此,她和亦竹洗去鉛華,隱居在西山腳下,做安安分分的普通百姓。她相信她的晳子一定會回來的,她要永遠等著他。

  楊度離京後的第三天,經濟特科正式張掛金榜。一等取士九名,二等取士十八名。一等前五名除張一麟仍被錄取為第三名外,其他四人都被刷下來了。這次經濟特科也因為有了這個插曲而大大跌價。考取者除少數幾個有路子的,安排在六部做主事外,其餘的全部回原籍。而回籍的人,絕大部分的境遇與考前沒有任何區別。

  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後的經濟特科,就是這樣一場令人可笑可悲的兒戲。導演這場兒戲的朝廷,它還能撐得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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