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八二


  「貴州的主考放的是李哲明,副主考為劉彭年。雲南主考放的是張星吉,副主考放的是吳慶坻。」

  楊度說:「李哲明、張星吉都不曾聽說過,劉彭年、吳慶坻兩人,戊戌年會試時,就聽說他們先年一個放了四川正主考,一個放了河南正主考,都是大省,他們資歷也老,想來這李、張二位,一定是翰苑老前輩了。」

  「什麼老前輩,都是戊戌科我的同年。」夏壽田冷笑道,「一個比我大一歲,一個比我小三歲,是翰林院裡最不用功、最無出息的人。」

  「這就怪了,他們何以有這樣好的差運?是不是靠山硬得很?」楊度驚異地問。

  「他們也沒有很硬的靠山,靠的只是父親大人當年給他們的名字取得好。」

  「這與名字有何干?」楊度如墜五裡雲霧中,迷惑地望著老朋友陰沉的臉。

  「說起來真是荒唐!」夏壽田氣憤地站了起來,「某大老說,明年是老佛爺的七旬萬壽,是個大吉大慶的年份,最先放的主考要應著這個意思。他將翰林院的名單排了出來,挑選了這四個人,組成『明年吉慶』四個字呈報老佛爺。果然老佛爺歡喜得不得了,立時就賞他一柄鑲金吉祥玉如意。」

  楊度將李哲明、劉彭年、張星吉、吳慶坻四人的名字重新念了一遍,真的組成一句「明年吉慶」的好話來。

  「就這樣,劉、吳兩個老頭子便只好委屈做年輕人的副手了。有人對這個大老說,李哲明放貴州正主考已經說不過去了,而張星吉年紀又輕,詩文又最差,放雲南正主考,既引起翰苑譁然,又怕將來誤事,最好換一人。那大老說,換誰呢?再也找不出一個大名裡有『吉』字的人了。老佛爺已經認可,還能讓她老人家掃興嗎?算了吧,再不行,也是他的命好,告訴翰苑諸公都不要眼紅了。」

  掄材大典,乃國家最為重要的事情,卻兒戲如此,令楊度震驚。聯繫到這兩天的反常,兩位老朋友都歎息不已。會試典禮的衰落,象徵著國勢的衰落;放鄉試考官的荒唐,暴露了國事的荒唐。大清帝國的國運,看來真的是一蹶不振了。

  看了這場熱鬧後,參加閏五月經濟特科考試的士子便開始呆在會館裡準備功課。經濟特科只考兩場:正場、複試,每場只考論一篇、策一道。楊度對國家時局有一肚子策論,他不習慣也不屑於泡在會館裡讀死書,況且對朝廷科考也淡然多了,於是常常外出閒逛,晚上則多半在皮庫胡同夏壽田寓所裡談天說地。在京城,除夏壽田這個多年摯友外,楊度心裡還惦念著一個人,那就是五年前邂逅江亭的姑娘靜竹。

  說來也怪,二十八歲的楊度自從成年以來,接觸到的漂亮而又有才情的女子也不少,但沒有幾個能引起他的眷戀,而那個穿著一身綠色衣服操著帶吳音的京腔的少女靜竹,僅僅只和他有過一兩天的短暫交談,便偏偏在他的腦中刻下了十分清晰而美好的印象。這個印象五年來不時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甚至在異國他鄉的歲月,他也常常想起過她。「我看重的是詞,不是榜眼」,這句話,千百次地在他的耳邊嗡嗡作響。這次從日本回來,做媒的不少,但他的興趣都不大,要追尋心靈深處的原因,便是因為有這樣一個倩影常常出現的緣故。離家前夕,他把當年靜竹送他的拜磚放進隨身帶的書箱裡,暗自作好了打算,一定要借此機會找到她。

  當然,五年過去了,猶如杜牧說的「綠樹成蔭子滿枝」,當年的少女或許早已成了牽兒抱女的少婦,但無論如何,楊度想見見她,跟她說幾句話。名花即使有主,他也願再睹一次芳顏,聊以慰藉那種理不順說不清、混合著種種情感、雜糅了各色意念的心思。可是,偌大一個京城,上百萬人口,九市百街,數千個胡同,當初又並不知她住在哪裡、操何種職業,甚至連她的姓都不知道,冠蓋京華,茫茫人海,要尋找一個這樣身份低微的弱女子,五年前都無法實現,五年後更從何處著手呢?

  楊度記得,靜竹對他說過,她是隨教她彈琴的師傅來江亭玩的,她是蘇州人,來京師三年了。自己當時聽了這話後就沒有再問下去了,心裡想到這個女子一定沉淪下層。行,這就是線索!楊度想,靜竹很可能是戲班子裡的。

  當時北京內城禁止演戲,戲院多半在正陽門外的中城。有幾句巡城口號,道是:「東城布帛菽粟,西城牛馬柴炭,南城禽魚花鳥,北城衣冠盜賊,中城珠玉錦繡。」「珠玉錦繡」指的就是大柵欄的珠寶商店和圍繞大柵欄一帶的掛著蟒袍玉帶的戲園子。這一帶方圓兩三裡之地竟然集中了慶樂、慶和、廣德、三慶、同樂軒五大京戲園,另外還有肉市之廣和樓、鮮魚口之天樂、抄手胡同內之裕興園。楊度一大早便來到這裡,他一家家戲園子尋找,遇到關門的,便從口袋裡摸出幾個錢來送給門房,請求讓他進去;遇到正在演戲的,他就買一張票入場,先看前臺,再看後臺,都沒有看到,他便四處打聽:這裡有沒有一個二十二三歲蘇州來的名叫靜竹的姑娘?所有被問的人都搖頭。八家戲園子走遍了,問遍了,直到街頭巷尾到處亮起了燈籠蠟燭,連靜竹的一點消息都沒有打聽到。他又累又餓,拖著兩條疲乏的腿回到長郡會館。

  第二天起來,疲乏消失了,他的勁頭又來了。換了一個地方,跑到朝陽門外的芳草園、隆和園去打聽。跟昨天一樣,又是一無所獲。第三天,他去了阜成門外的阜成園、德勝門外的德勝園,所得結果與前兩天一個樣。京師主要的戲園子都找遍了,能問的人都問遍了。看來,靜竹不是戲班子裡的人。那麼她是妓院裡的人?楊度想到這裡,心裡顫抖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靜了。妓女又怎麼樣?妓女就不是人了?自古以來,風塵中的有識女子多得很,梁紅玉、紅拂,誰不認為她們是女中豪傑!哪怕靜竹真的是妓女,也值得愛,也應該去見她!楊度在會館裡讀了兩天書,權作休息。這天一大早,他又出了正陽門。

  京師中的妓寮也和戲園子一樣,多在正陽門外,其中最有名的要數八大胡同了。所謂八大胡同,是指五廣福斜街、石頭胡同、陝西巷、韓家潭、朱芳胡同、胭脂胡同、小李紗帽胡同、燕子胡同、柏興胡同、留守衛、火神廟、青風巷等胡同。其實不只八處,大大小小的胡同有十多二十處。京師人口順,喜歡以「八」來代替眾多,如八大樓、八大春、八大居等等,這片眾多的胡同,也便稱之謂八大胡同了。先前這些胡同裡住的是優童。這些優童大部分是戲園子裡演旦角的男人,他們演慣了女人,漸漸地沾染了女人的習性:柔順低媚,輕言細語。他們跟女人一樣的傅粉塗朱,紅衣綠褲,勾引男人。這些人被稱為相公,又叫像姑,他們所居住之處叫下處。清代官場狎妓嫖娼是醜事,朝廷明文禁止,但玩弄優童不但不遭譴責,還被認為是件風雅的事,官吏士大夫們常常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談論著逛下處掛像姑,洋洋自得,有的大官甚至公開娶男妾。這種怪現象起于康熙初年,鹹同年間風氣大熾。光緒中葉,江南女子紛紛北上進京做妓女,掛牌營業,妓院大多設在八大胡同一帶。江南女子的特有韻致終於贏得了京師男人的青睞,優童的市場被她們佔領了。到後來,優童幾乎全部被趕出,八大胡同成了妓女的一統天下。

  楊度走出正陽門,往南經珠寶市,再折入大柵欄,走到盡頭,穿過煤市街,即為小李紗帽胡同。從這裡向西向南一大片胡同,就是所謂的八大胡同了。

  楊度雖生性豪爽不拘小節,但尋妓院會妓女,這還是頭一次,心裡不免有點不自在。一路上忐忐忑忑,先只是用眼睛看,不好意思問人。這一帶的妓院真是多。名氣大的,價碼高的,多在陝西巷、石頭胡同。最負盛名的要算是陝西巷首的金花班了,它的班主賽金花有著傳奇般的經歷。

  賽金花十三歲開始在蘇州原籍彈琴賣唱,被狀元洪鈞看中。十四歲嫁給洪鈞做妾,十五歲跟著丈夫出洋,充當駐英、法、德、奧等國的欽差大臣夫人,學會了一口流利的英語、德語。二十歲時洪鈞死,洪家不容她,她在上海開起了妓院。過幾年後進京,先在李鐵拐斜街掛牌,很快便豔幟高張,名播京師,門前車馬絡繹不絕,達官貴人趨之若鶩。就是在她的帶動下,江南女子才紛紛進京,在八大胡同做皮肉生意。憑著一口德語,庚子年她結識了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辦成了一些連慈禧太后、王公大臣都不能辦的事,遂使得賽二爺的芳名紅遍京師上下。前兩年,她的金花班移到了陝西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