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八〇


  「老大人誇獎了,老大人的上聯才真的有涵蓋山河的氣魄。」楊度的回答既是恭維,也是心裡話。

  「哈哈哈!」張之洞笑了起來,顯然這句話說得他愛聽。「老夫六十多歲了,還有什麼氣魄不氣魄,聊以自嘲罷了。你的老師身體還好嗎?續弦了嗎?」

  「湘綺師身體還健朗,並沒有續弦。」楊度說著,從口袋裡將王闓運的信拿出來,雙手遞上。

  「還是要續弦好!」張之洞邊說邊拆開信,很快瀏覽了一遍,說,「怎麼?他不願來武昌!我這張老臉皮,他都不肯賞啦?」

  楊度忙說:「湘綺師離開東洲書院時,上上下下都攀轎挽留說,何必要到別的地方去哩,若是嫌薪金低,可以再加些。他老人家當著眾人的面說,不是要到別的地方去舌耕,這次回雲湖橋就不出來了,要在雲湖橋頤養天年。因為當眾講過這樣的話,所以不能來武昌,免得別人說閒話。」

  「世上最聰明的讀書人就是你的這個老師。」張之洞自個兒端起桌上的茶碗喝起來,那茶碗裡盛的是高麗參湯。「他活得自在,不像我,這一大把年紀了,還得每天起早貪黑地受人驅使。」

  「老大人是國家的棟樑,皇太后、皇上不可一日離開老大人,自然得日夜為國家操勞。」楊度本來還想加一句「湘綺師再聰明也只是書生終老而已,豈能比得上您」,想想這話萬一傳到先生的耳中,老頭子會火冒三丈的,於是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你是什麼時候回國的,在日本呆了多久?」張之洞望著楊度問。楊度覺得那目光中明顯地含有審問的神態,不免有點心跳。他記起先生有次在明杏齋裡對他說過的話:越是在名聲大地位高的人面前,越要保持自己的尊嚴,萬不可氣餒。你本來就名位低,若再氣餒,則愈加在這種人的眼中變得渺小了。應該反過來,以氣盛來補自己名位的不足。這就是孟子「說大人則藐之」的背後原因。先生還說,這種氣概,左宗棠在未發跡時保持得最好,他有意向左宗棠學習,也有好的效果。楊度想到這裡,心很快安定下來,跟張之洞說話,要的正是這種氣概。

  「晚生十月中旬回來的,在日本讀了半年的速成師範。」

  「你並不是湖南的官費生,自己花錢去日本,為的是什麼?」張之洞順手將書案上一個瑪瑙鼻煙壺拿起,打開小蓋子,倒出一點粉末在手指上,然後將粉末抹到鼻孔邊。

  「晚生到日本,是想看看日本人究竟是如何把國家治理得富強起來的。」楊度挺直腰杆,目光炯炯地望著張之洞,氣勢充沛地說,「都說日本三十年前比我們還落後,僅僅只有三十年時間,就把國家治理得強盛起來了。晚生認為,一個有志于國事的士人,應該放下架子,親自到人家那裡去看看學學,所以雖然沒有得到官費名額,我還是去了。」

  「有收穫嗎?」

  「收穫很大。」楊度頗為興奮地回答。

  「好!你有哪些收穫,下次再跟老夫談。」張之洞將鼻煙壺放回書案,盯著楊度問,「老夫現在問你,你為何要在日本鼓吹騷動。反對朝廷,你難道沒有想到,這是大逆不道的嗎?」

  楊度大吃一驚,他沒有料到張之洞會突然這樣嚴厲地責問他。瞬時間,他有點後悔不該來闖虎穴,但很快便鎮定下來:既已來了,便不能退卻,說大人則藐之!他從容回答:「回大人的話,晚生在日本的確是講過,一個弊病叢生的國家,與其死水一潭發爛發臭,不如來點騷動,招引生氣,龔瑟人早就說過: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可見鼓吹騷動的,並不就是罪過。至於朝廷,也不能說它事事都對。倘若一點缺漏都沒有,為何皇太后、皇上在蒙塵時要下詔自責呢?假若在太后著迷于義和拳時,有人堅決反對並起了作用的話,又哪來的日後帝后播遷呢?伍員唱反調而為忠臣,伯嚭善逢迎而為奸佞,這已是歷史的定論。因此,反對朝廷的不見得都是反叛。晚生以為,大逆者,逆全國之人心也,大反者,反天地之大道也,而招引生氣、補苴罅漏,不能謂之大逆不道。晚生無知,還望大人賜教。」

  楊度這一番雄辯,試圖將自己在日本對朝廷的不恭之心不軌之言輕輕巧巧地掩蓋,倘若遇到的是一個滿蒙親貴,或是一個對朝廷愚忠的漢族大臣,自然並不會起多大的作用,可是現在問話的是一個想順潮流而動,力倡變法,主張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開明總督,張之洞不但不認為他是在巧言掩飾,反而認為他說的是真正的實話。

  「照這樣說來,你是大清朝的忠臣,老夫錯怪你了?」張之洞站起身,離開轉椅,在西域毛毯上甩手踱步。他氣血不好,坐久了身子就發麻,非得走動走動不可。他比王闓運小兩歲,在楊度看來,卻比湘綺師顯得老邁得多,且身材矮小,遠沒有先生的風采。張之洞這句話是譏諷,還是真的消除了誤會,楊度一時拿不准。他和他的老師一樣,從來沒有想到要做大清王朝的忠臣,孜孜以求的只是一展自己的抱負。楊度本來想回答:「晚生要做的是中國的忠臣,並不想做一家一姓的忠臣。」轉念一想,在這樣一位大清朝的寵臣面前,初次相見便說出這等話來,畢竟是太冒昧了,不如順著他的意思敷衍,「晚生家父祖兩輩蒙受國家之恩,晚生本人又是舉人,的確如大人所說的,一心想做朝廷的忠臣。在日本,雖有與朝廷為敵的革命党,但晚生與他們並無聯繫。晚生在日本半年,感受最深的是,日本之所以迅速強盛,就是因為明治維新加強了天皇的權力。我們中國要學日本,首要之點也就是要加強朝廷的權力。關於這一點,晚生還要慢慢向老大人稟報。」

  這幾句話說得張之洞很滿意,他輕輕地點點頭,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起身走到景泰藍瓶邊的書架前面,從架子上拿出一張報紙來遞給楊度:「這張報紙想必你在日本還沒有來得及見到,那上面登了一首黃河歌詞,寫得不錯。作詞的楊承瓚是不是也在日本留學,你認識他嗎?」

  楊度接過報紙,大感意外。原來這是一張《新民叢報》。《新民叢報》上刊登的文章,多數說的是維新變法,梁啟超的時論,幾乎每期都有。梁啟超以他特有的筆端常帶感情的「飲冰體」感染著千千萬萬的讀者,使他們在閱讀過程中不知不覺地接受了他的觀點。國內許許多多的人,尤其是年輕人依舊如醉如癡地崇拜他。這種心情,不但不因朝廷的禁止而減弱,反而隨著太后、皇上再次明令變法大為增強了。人們普遍認為,康梁是首倡變法的先驅,戊戌年對他們的鎮壓是錯誤的。儘管人心如此,官方依然維持原議:康梁是亂黨,他們所發行的報刊是絕對禁止在國內傳播的。就是這樣一張被慈禧太后視為洪水猛獸的《新民叢報》,居然出現在堂堂湖廣總督衙門內,大模大樣地擺在總督大人的書房裡,楊度大為驚訝。至於歌詞的刊出他也沒想到。梁啟超想為留學生們製作一首新歌,要求雅俗共賞,利於唱誦,在《新民叢報》上發起徵稿啟事。楊度以黃河作為中華民族的象徵寫了一首歌詞,為不讓老友知道是他寫的,便用自己的原名「楊承瓚」三字落了款。不料梁啟超畢竟眼力不凡,作為首選刊登了他的《黃河曲》,更不料張之洞英雄所見略同,也加以稱讚。楊度很高興,仔細看著。刊出來的是他的原稿,一字未改:

  黃河黃河,出自昆侖山,遠從蒙古地,流入長城關。古來聖賢生此河幹。獨立堤上,心思曠然。長城外,河套邊,黃沙白草無人煙。思得十萬兵,長驅西北邊。飲酒烏梁海,策馬烏拉山,誓不戰勝終不還。君作鐃吹,觀我凱旋。

  「回稟大人,這首歌詞是晚生所作,楊承瓚是晚生小時候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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