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七九


  張之洞辦事氣魄宏大,規模壯闊,但也不免好大喜功,揮霍糜費。他在武昌辦學堂,建工廠,其中最有名的工廠就是漢陽鐵廠。漢陽鐵廠是當時中國最大的煉鐵廠,為中國的重工業奠下第一塊基石。但漢陽鐵廠由大冶取礦,由萍鄉運煤,成本高昂,成效甚少,也因此遭到了不少有識者的譏責。去年八國聯軍打到北京,他與兩江總督劉坤一、兩廣總督李鴻章、山東巡撫袁世凱打起東南互保旗號,即向外國列強表明所管境內自行保持安定,不需外人代為靖亂,從而堵住外國列強入侵這幾個省的藉口,使東南半壁免遭蹂躪。張之洞等人的這個舉動,深得逃難在西安的慈禧太后的賞識。今年五月間,他又和劉坤一會銜,一連三次上疏請求變法。這有名的「變法三疏」也得到了慈禧的首肯。

  張之洞是一個洞悉國家弊病、頭腦清醒的大員,他深知中國不變法則別無出路,故而戊戌年之前便廁身康有為的維新行列,庚子年之後又及時上疏再彈變法舊調。但張之洞又是一個看透了朝廷權力爭鬥的老練圓滑的官僚,他最善占測氣候,明哲保身,故而戊戌年他一旦看出苗頭時,便廣為刻發《勸學篇》而表明他對太后的忠心,劃清與康有為的界限,保住了自己的優渥聖眷。

  這就是張之洞,這就是滿肚子帝王之學卻一無仕宦經歷的書生楊度暫時還不能認識的湖廣總督。然則張之洞何以知道楊度呢?

  原來,張之洞器局開闊,在疆吏中首倡重開留學之風。朝廷採納後,他管轄的湘鄂兩省官派留學生為各省之最,其中絕大部分是去日本。張之洞對這些派往日本的留學生十分重視,他希望這裡面能產生大久保利通、伊滕博文那樣的治國大才。他委派一位能幹的幕僚,每隔一段時間到日本去一次實地查看,並向他彙報在日本的留學生,尤其是兩湖留學生的動態。楊度不曾想到,他與日本著名教育家嘉納治五郎辯駁有關支那教育問題一事,早已通過那位幕僚傳到了張之洞的耳中。

  那是兩個多月前,在弘文學院第一期速成班結業會上,日本高等師範學校校長嘉納治五郎發表了一場學術演說。嘉納講敘了普通教育的三個內容:德育、智育、體育,指出應三者並重,缺一不可,給全體學生很大的啟發。嘉納又說謀國當以和平主義,而不能取騷亂主義,並強調必須服從滿人的朝廷。這是因為滿人有居高臨下的氣概,籠絡一切的魄力,而漢人尚文守雌,善於服從,故滿人天生當為君,漢人只能為其臣役,何況漢人臣服已久,豈能複有他心?還說今日之世界,其實為種族競爭之世界,白種人最強,黃種人無以敵之,漢人只有臣服滿人,不生異心,再與日本相結合,方能保東方局面之安定而不受白人之欺負。

  嘉納這一番議論,中國留日學生大多不能接受,但懾於他在日本教育界的崇高名望,大家又都不敢與他當面爭辯。楊度這段時期受黃興等激進派的影響較大,思想偏向於激烈,在大家竊竊私語的時候,他站起來憤怒駁斥這位日本教育界的權威。他說,歐洲數千年向不聞以和平進步,必待法國大革命後引出全歐革命才一舉進入文明;日本幾千年來亦不聞和平進步,必待近三十年來傾幕之兵、立憲之黨經過一場大騷亂,而後才能躍入文明之邦,所以騷亂可以鼓全國之民氣,促文明之進步。楊度又慷慨激昂地說,漢人決不比滿人低賤,也決不比日本人低賤,黃種人固然要聯合起來對抗白種人的種族壓迫,但這種團結,必須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決不能在黃種人內部又劃分高低貴賤。楊度的當面反駁,贏得了全體與會中國留日學生的支持和讚揚。過幾天,梁啟超在橫濱主辦的《新民叢報》刊登了楊度與嘉納的辯論,所有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無不對這位湖南青年深表欽佩。

  張之洞儘管不准老百姓看《新民叢報》,他自己卻每期必讀。楊度鼓吹的騷動進步主義雖為張之洞所反對,但楊度所表現的那種無畏的氣概,卻為張之洞所佩服。同時,作為漢民族中出類拔萃的人才,張之洞的心靈深處對朝廷比比可見的無德無才而處高位的滿洲親貴是極為不滿的,楊度反駁嘉納的話正是道出了他的這段心曲。當他從幕僚處知道楊度是湘軍將領之後,又是好友王闓運的弟子,二十歲中舉,近期已回國時,便決計要見見這個後生。

  楊度奉師命來到武昌督署轅門口,將名刺遞了進去。好半天,門房才姍姍出來,手裡拿著一張宣紙,操一口厚重的河北土音,大大咧咧地說:「我家大人出了一道上聯在這裡,你將下聯對上。對得好,我領你進去見大人;若是對得不好,你就識相點,趕緊離開此處走路。我這裡有筆和墨,你就對吧!」

  說著,將手裡的宣紙遞過來。楊度沒有想到見張之洞還有這麼個規矩,他覺得有趣。對對子並不是難事,他八九歲時就能對得很好。可是,當他從門房手裡接過上聯時,卻深感出語不凡:「風物稱閒遊,望渺渺瀟湘,萬水千山皆赴我。」這上聯顯然詠的是湖南風光。瀟湘景物,在詩人墨客的眼中,通常籠罩著芷蘭芳菲、多情多意的氣味,這位轄制湘鄂兩省的制台大人,面對著三湘大地,竟顯得如此心閒氣定、胸壑開闊,確乎有一股包含寰宇、彌綸天地的氣概充塞於內。自己下聯的氣勢一定要能與之相匹敵才行。楊度坐在板凳上托腮苦想。門房一旁揶揄道:「對不出來了吧,誰要你的名刺上寫著舉人的頭銜?凡讀書有功名的人來見,我家大人都要設這道難關。不這樣的話,他老人家一天見客還見不贏哩!」

  門房的聒噪,使楊度很煩厭。他走出小屋子,背著手在轅門外踱來踱去。突然,他靈感一來,有了!忙進屋蘸墨疾書:「江湖常獨立,念悠悠天地,先憂後樂更何人?」門房看了看,頭輕輕地晃動說:「我家大人出了十七個字,你也對了十七個字,字是一樣多,好不好我就不曉得了,也不知我家大人滿意不滿意,你等著吧!」

  說著進去了。一會,門房對著楊度點頭哈腰,滿臉堆笑地說:「楊少爺,勞您久等了,請進,請進。」

  楊度知道張之洞認可了他的下聯,心裡高興,對門房說:「煩你在前面為我帶路。」

  門房彎著腰說:「小人不敢!楊少爺您請前面走,小人我在後面跟著。」

  就這樣,楊度在前,門房在後,一路上指指點點地來到一間裝飾得十分豪華闊氣的廳堂。門房走前一步,將左邊一扇發亮的寶藍色綢棉簾掀開,對楊度說:「楊少爺請進,制台大人正等著您。」

  楊度從掀開的簾子下走進房間。這是一間寬大的書房,地面上鋪著兩寸來厚深紅色西域毛毯,四周緊靠牆壁擺著的是一色黑漆大書架。房間中央有一個大銅盆,銅盆放在半尺高的木架上,銅盆裡是壘得高高的燒得通紅的木炭。外面早已是寒冬臘月了,這裡卻暖洋洋的。靠南面窗戶邊有一個大書案,書案上堆滿了文件。書案旁邊有一個一人來高的鑲金嵌玉的景泰藍花瓶,花瓶側面坐著一個身穿便服背後拖一條花白辮子的老頭,老頭正在細細地看著他書寫的下聯。楊度知道,這老頭無疑便是聲名卓著的張之洞了。

  他趨前走上幾步,雙膝往地毯上一跪:「湘潭楊度拜見制台大人。」

  張之洞的目光從宣紙上移了過來,眯著老花眼睛,將楊度仔細地看了一會,慢慢吞吞地說:「哦,你就是楊度,起來吧,坐到那邊去。」

  楊度順著張之洞的手勢,在他對面一張鋪著俄國毛毯的椅子上坐下,立時覺得背後如同有一把火在燒,渾身熱得滾燙。

  「我看了你的下聯,對得不錯,不愧是王壬秋的弟子。」長著一張乾瘦長臉,大鼻子大眼睛,滿口大鬍鬚差不多全白了的張之洞斜斜地靠在椅背上,椅子輕輕地轉了一下。楊度這才發覺他坐著的原來是一把西洋進口的轉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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