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七三


  「你用什麼東西打?鳥銃嗎?」

  「不,我用這個。」薑三豹從衣袋裡掏出一個黑溜溜的鴿蛋大小的鐵球來。

  楊度很有興味地拿過鐵球,在手裡掂了掂,笑著說:「姜千總,你原來是個沒羽箭張清啊!」

  薑三豹「嘿嘿」笑了兩聲,說:「不要再叫我薑千總了,我有個僧名叫大空。」

  「大空?」楊度輕輕地念了一遍。綠營的千總,哥老會的頭目,一入佛門,便將世事看空了。他望著雖穿僧服,然英氣並未減殺的大空問:「你離開了軍營,有多少事情可做,為什麼要入空門?」

  「一言難盡。」大空喝了一口酒,抹抹嘴巴說,「我以後再慢慢對你說吧!」

  聽這話,楊度料想他出家有其為難處,便不再問了,說:「你為何入空門我不知道,但你為何一人在此守蘿蔔,我卻知道。」

  「你知道什麼?」大空頗為吃驚地問。

  「為了這個呀!」楊度指了指盤子裡殘存的野兔肉,又搖了搖酒葫蘆。

  「對,你說得對!」大空臉色鬆弛下來,隨即哈哈大笑。

  「你住在寺院能喝酒吃肉嗎?」楊度夾起一塊肉說,「要我做和尚,我也做得,就是不能長期吃齋,要做就做魯智深那樣的花和尚差不多。」

  「何必一定要做花和尚,像我這樣,做個守蘿蔔的野和尚也可以嘛!」大空很開心,喝了一口酒,問,「楊公子,你來密印寺住了好些日子了,做什麼呀?」

  「幫覺幻長老記錄溈仰宗的譜系研究。」

  「記得怎麼樣了?」

  「大概還有十來天就差不多了。」

  「你的朋友寄禪法師怎麼樣?我不是問他的佛學,我是問他的人品。」大空盯著楊度的眼睛問。

  「我與寄禪法師相交並不深,來密印寺前才認識的。」楊度捏著泥碗,沉吟一下說,「據我與他相處的這些日子看來,他是一個通達世事光明磊落的人。」

  「是不是一個真正的和尚?」

  「我看是的。」楊度肯定地回答。

  大空沉默不語。

  楊度看窗外的日頭已經偏西了,站起來說:「我要回寺院了,改日再來看你。」

  「行,以後常來吧!」大空也起身送他出門。

  「你剛才在菜地裡做什麼?」望著一大片綠油油的白蘿蔔菜葉,楊度問大空和尚。

  「除草。」大空答,走了幾步,他望著楊度說,「你是個飽學士子,應該記得《史記》裡朱虛侯的《耕田歌》。」

  楊度疑惑地望著這個未受具足戒的野和尚,他怎麼會突然想起為剷除諸呂復興劉家漢王朝立了大功的朱虛侯來?又怎麼會想起以《耕田歌》來譏諷呂太后的故事來?

  「《耕田歌》說:『深耕穊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除而去之。』這說的便是除草。」大空意味深長地盯著楊度,問,「楊公子,你說,『非其種者,除而去之』,此話對不對?」

  「噢,噢,對,對。」楊度含含糊糊地回答。

  夜裡,楊度在密印寺雲水堂裡,又想起了大空念的《耕田歌》。他知道哥老會中有不少人參加了以驅逐滿人為宗旨的會黨。「非其種者,除而去之」,難道說,大空是在做推翻朝廷的事?但他又為什麼要隱居在密印寺裡呢?

  在通常有功名的讀書人的眼裡,大空這種不安分的野和尚宜遠遠避開才是,但楊度卻天性喜結交,三教九流,三姑六婆,他都樂意與之往來。這大空敢於與朝廷作對,定然非比一般,他對此人更有興趣。他隔兩三天便到楓樹坳去,與大空談天說地,喝酒吃肉,晚上則與智凡下棋,記錄譜系之外的翻閱佛典之事,早已拋在腦後了。

  日子過得很快,覺幻長老的溈仰宗譜系研究講完了,楊度也記錄整理好了,他向寄禪和覺幻告辭。兩位大法師一再挽留他多住兩天,第三天再派一個年輕的和尚護送他回衡州,護送者順便去一趟大羅漢寺,取回寄禪存於該寺的幾件舊物。楊度同意了。

  下午,他又去楓樹坳,打算把回東洲的事告訴大空。他興沖沖來到蘿蔔菜地,卻不見人影。又推開房門,也不見。人到哪裡去了呢?楊度轉到屋後。屋後是一片叢林,叢林後便是大溈山主峰。正在無目的地四處張望時,只聽到山腳邊傳來一聲喊,極像大空的聲音:「兄弟,那傢伙竄到刺茅草裡去了!」隨即又傳來一聲粗叫:「追,今天一定要宰了他!」

  楊度一聽,心裡驚道:大空在跟誰搏鬥?仗著自己也有點拳腳功夫,楊度沖了過去,一心要助大空一臂之力。

  他來到刺茅叢中,突然聽見裡面傳來豬的喘叫聲。定睛一看,果然草叢中有一隻一人多長的大野豬,正瞪著兩隻惡狠狠的眼睛,欲作一番拼死惡鬥。

  「你是誰?不要命了,還不趕快滾開!」楊度冷不防被人從身後將肩膀抓住,就勢一甩,拋出了兩三丈遠。他在地上打個跟鬥,一縱身躍了起來。原來,眼前矗立一個五大三粗、滿臉絡腮鬍子的黑大漢。楊度雖被甩,卻佩服黑漢子的手勁大,又知道他是為自己好,因為野豬發起凶來,其威力並不弱於老虎。這時大空過來了,忙對黑大漢子說:「兄弟,這就是我對你說過的楊公子楊晳子。」又對楊度說:「這是我的俗家兄弟馬大哥馬福益。」

  楊度正要對馬福益行禮,馬福益卻不睬他,眼睛直盯著草叢中的野豬。大空對楊度說:「你趕快到我雜房裡去,把柴刀和鋤頭拿來。」

  對付這樣一隻被圍困的野豬,赤手空拳是沒有辦法的。楊度飛跑進屋,趕緊把柴刀和鋤頭拿來了。馬福益拿起鋤頭,猶如將軍舞起長兵器,對著碩大的豬頭一鋤頭打下去。只聽見那畜生慘號一聲,掉轉頭便向馬福益撲來。馬福益不曾防備這畜生如此乖巧,正要舞起鋤頭擋住時,野豬一個前爪將他的右手臂死死地抓住,再用力一拖,像鐵鉤鉤肉似的,馬福益的右手臂被抓去了兩塊肉,鮮血淋漓,疼痛鑽心。他沒有放下鋤頭,依舊打去,但力量顯然不夠大,打在野豬的背上,未傷要害。那野豬再次發起攻擊,直向馬福益的頭部撲來。這時,大空揮起柴刀,從背後一刀砍去,正中野豬後頸,血流如注,野豬痛得立即回頭。馬福益乘此機會,憋著一肚子怒火,奮力用鋤頭對準野豬一擊。野豬被擊暈了,四蹄亂蹦。楊度兩手搬起一塊大石頭向野豬扔去,恰好打中它的頭。那畜生大聲吼叫,跌倒在地。馬福益、大空一齊上前,揮起鋤頭柴刀一頓亂打,終於將這只野豬打得七孔流血。最後連蹄子也不能動彈了。楊度抓起野豬尾巴往山下拖,哪裡拖得動!大空笑著說:「這傢伙起碼有三百斤,且讓它躺在這裡,反正沒人來,我們先進屋歇歇氣,馬大哥也得包紮包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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