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七二


  「後來,我有一個偶然的機會讀到了明人顧雲美為友人作的《看弈軒記》,才知道觀棋之樂勝過弈棋,並非我的獨家發現,古人早就體會到了。這篇文章你讀過嗎?」

  「沒有。」楊度搖了搖頭。

  「我背兩段給你聽聽。」昏黃的燈火下,密印寺的知客僧情緒投入地背誦著,那聲音抑揚頓挫,字字清晰,「余嘗讀韋昭《博弈論》曰:當其臨局交爭,雌雄未決,聚精銳意,神疲體倦,雖有太牢之享,韶夏之樂,不暇存也。則弈者拙而看弈者休矣。至或徙棋易行,廉恥之意弛而忿戾之色發,則弈者辱而看弈者奉也。勝敵無封爵之賞,獲地無兼土之實,則弈者愚而看弈者智也。以變詐為務,非忠信之事也,以劫殺為名,非仁者之意也,則弈者譎而看弈者正也。」

  智凡不再背下去了,歎了一口氣說:「『清簟疏雨看弈棋』,此中自有真樂趣,何苦舍休、奉、智、正者不為,而要去做拙、辱、愚、譎者呢?」

  入冬的冷風從大溈山坳裡穿過來,吹破了陳舊的窗櫺紙。燈火晃動得很厲害,似乎就要熄滅了。夜色深沉。楊度很能體會智凡的心態,但他不想做智凡一類的人。他要做一名進取的弈棋者,要去追求勝利者的榮耀。他起身告辭,走到門檻邊,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問智凡:「你們寺裡的僧眾都住在院子裡嗎?院牆外還有沒有僧人居住?」

  「所有的僧眾都住在寺院裡,只有楓樹坳裡住著一個人。」

  楊度立即問:「為什麼那裡還住一個人?」

  智凡解釋:「楓樹坳離寺院五裡遠,地氣最適宜長蘿蔔。寺院在那裡種了五畝多地的白蘿蔔,怕人偷,特為砌了兩間小房子,每年輪流安置兩個人去守,先年夏末搬進去,第二年春末再搬回來,因為冷清,誰都不願去。前年寺裡來了一個未受具足戒的游方僧人,自願去守,而且不要伴,這兩年便都由他一個人頂這個差使。」

  楊度點點頭,心裡想:他一定就在那裡!

  第二天吃過中飯後,楊度走出山門,前往楓樹坳。踏過溪水上的小石橋、繞著山坡走了一段路後,眼見前面一大片楓林。經霜的楓葉變得紅彤彤的,樹頂一片深紅,樹底一片殘紅,將整個山坳染成了一片紅色的世界。不用問,這裡必是楓樹坳了。楊度踏著厚厚的落葉穿過楓林,果然見一大塊油綠色的菜地。蘿蔔葉子茂盛肥嫩,有的蘿蔔已不安於久被泥土壓住,沖出了地面,露出雪白的頭臉來。菜地裡有一個僧人,正彎腰蹲著,像在觀察什麼。那人似乎早就意識到有人來了,當楊度剛挨近他的身邊時,他便轉過臉來。果然是他,六年前就該處死的千總薑三豹!

  那一年,楊度正在歸德鎮伯父總兵府裡。軍營裡突然爆出一樁大新聞:駐在商丘的勇左營裡發現了哥老會,會眾有七八十號之多,頭領便是千總薑三豹。哥老會起自四川,當年由川籍將領鮑超手下的人帶進了湘軍。這是一種秘密團體,用結拜兄弟的方式將士兵們團結起來,互相幫助,濟難救危。軍營中的哥們義氣,平時看不大出,一到打起仗來,就顯得非常重要了。兩軍相遇,你死我活,被敵人包圍了,誰來抵死相救?受了重傷躺在戰場,誰來背你回營房?這就要靠自家兄弟了。有沒有鐵心相護的兄弟,簡直與性命相關聯。於是哥老會在湘軍中廣為發展,幾乎遍及所有軍營。兵士們一經結為團夥,力量大了,便要仗勢招惹出更多的是非。或打家劫舍,或目無官長,甚或嘩變策反,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所以當年曾國藩對湘軍中的哥老會採取嚴厲鎮壓的態度,不管有無劣跡,只要發現哥老會,為頭的殺頭示眾,一般成員驅逐出營。

  歸德鎮總兵楊瑞生知道軍營中出現哥老會的危害,他要從嚴處理。姜三豹被押到總兵府審訊。他並不隱瞞,痛痛快快地全招了。楊瑞生面對著這個千總有點為難:處死嘛,這的確是條好漢,有功夫,有血性;不處死嘛,他又犯了該死的罪。權衡利弊,還是狠下心來,殺一儆百,以肅軍紀!

  誰知就在臨刑的前一夜,薑三豹卻逃走了。楊瑞生得知這一消息後,雖感到氣憤,但內心裡也為薑三豹不死而慶倖。他實在並不想殺這個千總。楊瑞生只把兩個看守人各打了五十大板,並不派人去追索。

  楊度對這個案子的前前後後都很清楚,對伯父不加嚴究的心態也摸得很透。他是反對殺哥老會頭領的,只是不能向伯父建言而已。真沒想到,在這偏僻的大溈山中的密印寺,卻意外地遇到了這個薑三豹!

  「薑千總,你認得我嗎?」楊度熱情地迎上前去,主動地打招呼。

  「我知道,你是楊總兵的侄公子。」薑三豹頗為冷淡地說,「冤家路窄,不想在這裡碰到了你。你會告訴你的伯父來抓我嗎?」

  「哈哈哈!」楊度大笑起來,「薑千總,你說哪裡話來,我為什麼要告發你?我的伯父當年就並不是非殺你不可,何況事情過去了這多年!」

  「楊公子!」薑三豹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楊度,「你說楊鎮台並不是一定要殺我?」

  「是的。」楊度肯定地說,「那年拷問看押你的人說,你是五更天才破窗逃出的,腳上還有鐐銬。天亮時,你決不會走出歸德多遠,而且你那模樣,白天也不敢露面。倘若我伯父存心要抓你並不難,只要派出幾十個人在周圍十餘裡的草叢廢洞裡搜搜就行了。倘若一時搜不到,叫人把住各條路口,你也一定逃不出。我伯父憐你是條漢子,有意開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你一條生路,可惜你卻至今不知恩德!」

  姜三豹永遠記得,他那年逃出營房,還沒走出四五裡路,天就大亮了,路上行人漸漸增多,他戴著鐐銬,當然不能再走,看見路邊有一孔報廢的石灰窯,便躲了進去,想起很有可能再被抓獲,心裡七上八下的。誰知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地過去了,窯外平靜如常,不僅沒有搜索的士兵,甚至連到窯邊的閒雜人都沒有一個。薑三豹暗暗感謝上天的保佑。他在窯洞裡用石塊死命地把腳鐐砸開了。斷黑時,他走出窯洞,一夜之間,輕輕快快地走了七八十裡,遠遠地離開了歸德府。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暗中保佑他的並不是上天,而是判他死刑的楊鎮台!他將這份感激轉到鎮台的侄公子身上。

  「謝謝了,楊公子,請進屋吧!」

  楊度跟著薑三豹進了屋。這裡有兩間房,一間正房,一間雜房。正房的簡陋空蕩令人吃驚:靠牆角有一張床,約三尺來寬,用五六塊木板擱在磚上架成,上面一床舊草席,一床舊棉絮,既無褥子,又無草墊。屋中間一塊青石板壓在兩個舊石礎上,權當桌子。旁邊圍著三個一尺多高的樹樁,看來那就是凳子了。床對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個黑布大包袱。整個房間的陳設,如此而已。楊度心想:這樣也能過日子嗎?

  「坐吧!」薑三豹指了指一個樹樁,問,「能喝酒嗎?」

  「能喝兩杯!」楊度點點頭。他知道,在這個哥老會頭目面前不能充會喝酒的好漢,還是謙虛點為好。

  薑三豹從隔壁雜房裡取下一個黃得發黑的老大葫蘆來,在兩個粗泥碗裡倒滿酒,對楊度說:「沒有菜,你能喝得下去嗎?」

  「能!」

  「那就一口幹掉!」

  姜三豹不待楊度回答,便將酒往口裡倒,咕咚咕咚兩下子,一碗酒早已全部進了肚。楊度也不含糊,泥碗也很快見了底。

  「好樣的,到底是出身將門,有種!」姜三豹高興起來,說,「你道我真的沒有下酒菜?剛才是試一試你能不能真喝酒,稍等一下。」

  薑三豹進了雜屋。只聽得一陣砧板響後,如同變戲法似的,薑三豹托出一大盤熟肉來,外加一碟紅紅的剁辣椒。

  「這是什麼肉?」楊度指著盤子問,他已聞到一股濃濃的肉香。

  「野兔肉。」薑三豹答,「早兩天在山腰上打的,這傢伙肥得很,足足有十二三斤。吃吧!」

  薑三豹說著又給兩個泥碗倒滿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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