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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三人離開刺茅叢進了屋,馬福益拿起一塊手巾擦了擦臉和手。大空從屋邊采回幾棵不知名的野草,用柴刀把搗碎,從包袱裡找出一條舊布來,替馬大哥包紮好。又拿出酒葫蘆來,三人坐在青石板上喝酒壓驚。

  楊度懷著敬意說:「馬大哥你好本事,今天就像個打虎的英雄一樣。」

  馬大哥嘿嘿地笑了兩下,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來,與粗黑的皮膚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大空介紹:「馬大哥是醴陵人。」

  楊度問:「你是特為從醴陵來看大空法師的?」

  「不是,我在山坳那邊的石灰窯裡燒石灰。」馬福益說話平靜溫和,與先前粗暴的怒吼判若兩人。「聽大空說起過你,總想來拜訪,窯裡忙,抽不出空,剛才失禮,還請楊公子多多包涵。」

  楊度豪爽地一笑:「哪裡,哪裡,馬大哥你的膂力過人,我還真佩服你哩!」

  大空說:「剛才若不是失手讓那畜生抓了一把,個把野豬,馬大哥不在話下。」

  「馬大哥,你這身氣力是怎麼練出來的?」楊度問。

  「還不是為混口飯吃,在江湖上闖出來的。」馬福益向背後床沿一靠,攤開雙手說。

  大空說:「馬大哥是苦出身,十幾歲便給人放牛,後又在煤洞裡挖煤,碼頭上挑腳,河邊拉纖,這幾年又在大溈山燒石灰,這都是要力氣的活,一身蠻力氣就這樣練出來了。」

  楊度望著挺直腰板伸開雙臂,幾乎把整個一張床都遮住了的這個黑大漢子,心裡想:真是一條李逵似的闖蕩江湖的好漢!

  「楊公子,聽你的口音,是湘潭人?」馬福益問。

  「是的,我是湘潭石塘鋪的。」

  「你認識貴縣一個叫劉揆一劉霖生的人嗎?他的父親叫劉方嶢,在縣衙裡當捕快。」

  「認得,認得。」楊度高興地答,「劉霖生是我東洲書院的同窗好友,後來他去了時務學堂,我還去長沙看過他哩!」

  「你知道時務學堂解散後,他到哪裡去了嗎?」馬福益很欣喜,背離開了床沿,傾向楊度。

  「他和另外一個寶慶人蔡松坡一道去了上海,據說前不久又渡海去了日本,要跟梁啟超繼續學業。」

  「噢,他出國了。」馬福益停了一下,又說,「出國也好,免得他爹娘為他操心。」

  聽口氣,馬福益與劉揆一交情不一般,楊度問:「馬大哥與他很熟?」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馬福益斂容答道。

  「真的嗎,他年紀輕輕的,怎麼會是你的救命恩人呢?」楊度很覺奇怪。

  「那一年,我在淥口對河的雷打石石灰窯做工。淥口是個大集鎮,居民有一萬多人,集市上有賭場數十家。一到夜晚,賭業興旺。賭徒輸光了,常常會行兇作惡,搶劫財物,遭殃的首先是有錢的商號,所以淥口鎮的商人們都很恐慌。商會會長陳胖子不知從哪裡聽說我有點武功,便過河來雷打石石灰窯洞找我,要我組織一個護衛隊,夜晚巡邏,保護淥口商賈,每月給我四十兩銀子。我想淥口的賭棍們是鬧得不成話了,不但商人,就連老百姓都要受到騷擾,制止賭棍們的胡作非為,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本職,何況石灰窯收入微薄,把這個差使攬過來,也可以給自己和兄弟們補貼補貼,於是同意了。」

  楊度聽到這裡,心想:這馬大哥一定是個窯工頭,不然商會會長何以會找他?

  「我挑了十個身強力壯的弟兄,組成一個護衛隊,每天傍晚過河去淥口,天亮時回雷打石。十弟兄分成上半夜、下半夜兩班,帶著刀棍巡邏。自那以後,淥口秩序大為改善,賭坊生意興旺,賭徒們無論輸贏,都安分多了。不料有一夜,有三個漢子賭錢輸紅了眼睛,竄到綢緞鋪去搶錢,被弟兄們遇到了。那三個漢子不但不逃走,反而與弟兄們打起來。那三個漢子有功夫,五個弟兄居然打不過他們。我聞訊趕來解圍,他們卻拔出短刀砍我。我一怒之下,飛起腿朝那個執刀的傢伙踢去。這一腳踢得太重,把那傢伙的手踢斷了。那傢伙慘叫一聲,丟下刀逃命,另外兩個也嚇得逃走了。弟兄們都很痛快。第二天,綢緞鋪的老闆還請我們到湘江閣去吃了一頓。大家都不把踢斷賭賊的手當作一回事,因為那傢伙活該。」

  「莫說踢斷手,打死都活該。」楊度插話。

  「誰知禍事來了。」馬福益繼續說,「有天中午,我正在窯裡出石灰。一個弟兄跑來告訴我,縣衙門裡的陳差役就要來捉我,說我是會黨頭目,勸我趕快逃走。我一驚,問這消息哪來的。他說是城裡河街夥鋪老闆打發人來說的,來人講這是劉差役的兒子劉揆一報的信。既然是劉差役的兒子說的,當然可靠,我於是趕緊躲了起來,後來索性離開雷打石四處闖蕩。為了報答救命之恩,我曾讓一個弟兄送了一條豬腿和一壇老酒給劉家。劉霖生去了日本,想必生活一定有困難,我想匯一筆款子給他,也不知寄到哪裡。」

  楊度說:「霖生在日本什麼地方,我也不知,待日後我打聽清楚了,再告訴你。我怎麼樣找你呢?」

  「你找我很方便。」馬福益起身說,「沿湘江兩岸的大碼頭,比如嶽州、湘陰、長沙、湘潭、衡山、衡州等地,你左手拿一張白紙,紙上按品字形寫上三個『馬』字,在碼頭上轉兩圈,自然會有人上來與你說話,你告訴他找馬某人,他就會帶你來找我。」

  楊度覺得挺新奇,隨之他便想到,這位馬大哥必定非一般人,他既然跟大空要好,說不定也是哥老會裡的頭目,遂點頭說:「行,我記住了。」

  馬福益說:「我要先走一步了,告訴窯裡的弟兄們,叫他們把野豬抬回去,可以飽餐幾頓了。」

  楊度也起身說:「今天在這裡結識馬大哥,我很榮幸。後天一早,我要離開密印寺了,我們後會有期。」

  大空驚問:「後天就走了?」

  楊度點點頭。

  馬福益說:「聽大空法師說,楊公子是將門之後,又有才學。一個弟兄送了我一把倭國古刀,不知它到底價值幾何,現在我轉送給你,作為我們相識的一點小紀念。你稍等一下,我去拿了來。」

  說罷跑步出了門。

  大空招呼楊度坐下來,重新飲酒。他告訴楊度,馬福益是個十分了不得的人,武功極好,豪爽仗義,在江湖上很有聲望,作為男兒可辦大事,作為朋友可托死生。楊度聽了,也為結識一個江湖豪傑而慶倖。他想起等下馬福益送來倭刀而自己卻無回贈的禮品,頗為作難。大空笑道:「你是讀書人,常言說,秀才人情紙一張。你就寫首詩回贈他嘛!」

  楊度說:「客居寺院,也只有這個辦法了,只是紙和筆你這裡沒有,要回雲水堂去寫了。」

  「我這裡有!」大空走進雜房,一會將筆墨紙硯都拿了出來。

  楊度大喜,凝神片刻,揮毫寫下一首七絕:

  僧佛相處一月餘,暮鼓晨鐘自安居。

  無奈此心多野性,好觀莽漢鬥山豬。

  在詩之後他又寫了一行字:密印寺記溈仰宗譜序一月,惟今日觀人豬相鬥為樂,並于此結識馬福益兄。馬兄豪傑之士也,贈我倭國古刀,無以為報,書此相送。楊度於大溈山中。

  剛寫好,馬福益推門進來了,將刀遞給楊度。楊度接過一看,牛皮刀鞘裡是一把不到一尺長的小短刀,系精鋼打就,鋒刃尖利,叩之有聲。刀柄上有七顆黑色寶石,按北斗七星的圖形擺佈。從木質柄看,此刀的年代已經很久遠了,但七顆黑寶石卻仍熠熠生光。曾在軍營中住過多年見過不少兵器的楊家公子,一眼就能斷定這是一件不尋常的短刀,他鄭重收下,帶著歉意說:「做客庵寺,無物回報,聊賦小詩一首以為紀念。」

  馬福益接過紙,看後大笑道:「寫得好,我就是喜歡你這種有野性的文人,若真的成了密印寺的那批人,我才不理你哩!」

  說罷,也卷起收好。

  大家拱手相別。

  第二天,覺幻長老和寄禪法師宴請楊度,維那智定、知客智凡也都出席。覺幻感激楊度一個月來的辛勤勞作,楊度則稱讚覺幻為溈仰宗的功臣。賓主相談盡歡。

  僧席散後,覺幻特請楊度來到他的居室敘話。覺幻取下佩在脖子上的念珠,誠懇地說:「楊居士一個月來為密印寺立了大功,老衲心中感謝,山野荒寺,從無珍稀,只是這串念珠,乃當年乾隆爺賞給悟真長老的。悟真長老圓寂後傳給秀性長老,秀性長老圓寂後傳給兆明長老,兆明長老圓寂後傳給老衲,老衲佩戴這串念珠,已近三十年了。這串念珠本來也無甚名貴之處,只是它一來為禦賞,二來在佛門傳了一百二十年,通了靈氣。老衲偶有煩惱之事,掛起它,數上十多圈後,便煩惱盡去,和樂重返。老衲觀居士氣象,非等閒俗人,日後大有為國事操勞的時候。老衲脫離紅塵幾十年,都免不了煩惱,何況居士身處紅塵之中?只怕是名聲愈大,煩惱也就愈多。那時,倘能依老衲所說的,屏去閒人,獨處靜室,戴上這串念珠,數上十多二十圈,必定能神清氣爽,忘懷一切。這就算老衲對居士的一點酬謝吧!」

  楊度十分虔誠地伸出雙手,接過這串閃亮的紺綠松花玉念珠,他完全相信覺幻長老這番話。這串在禪宗四代高僧頸脖上佩戴百餘年,不知聽了幾多萬句佛經梵語的珠子,豈能不沾靈氣?它無疑是一件寶貝。

  昨天得了馬福益的倭國古刀,今天得了覺幻長老的百年念珠,楊度覺得這趟大溈山之行真是收穫巨大。同時他又覺得很有趣,殺人的屠刀和禮佛的念珠,這兩件水火不相容的物品,居然能和諧地藏於自己的行李包中,受到同樣的禮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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