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六六


  楊度想,她們一路跪拜,像這樣要走多久?便問:「走了幾天了?」

  「三天。」

  「你這樣邊走邊跪,累不累?」

  「不累。」那婦人答得爽快。

  「她這是為娘老子燒拜香。娘老子受了這香後,在陰間裡魂就安穩了。她心裡高興著哩,哪裡會累。」老年婦人搶著回答。

  楊度看那中年婦人,見她臉上露出笑容,那模樣也的確像是不累。他又好奇地問:「你年年都這樣燒香嗎?」

  「她燒了三年了。第一年娘老子剛死,她是三步一拜。第二年五步一拜。今年是第三年,七步一拜,明年就不要拜了。」老年婦人又代為回答。

  「那麼老人家你呢,你又為哪個燒香?」楊度又問。

  「我為孫伢子。孫伢子五歲了,病痛多,我求菩薩保佑他無病無痛。」

  楊度點點頭,又問:「你們家在哪裡,還有多遠的路?」

  「不遠,就在白箬鋪。」中年婦人答。

  楊度心想,白箬鋪至少還有百把裡,她們還得拜三四天才能到家!

  又說了幾句閒話,於是各自趕路。和尚對楊度說:「她們這是燒晚班香了。若是兩個月前,中元節前後,這一路進香的善男信女來來回回的絡繹不絕。」

  楊度歎口氣說:「三步一跪,五步一拜,這番誠意難得呀!」

  和尚說:「是呀,我們佛門最看重的就是這番誠意。所謂誠心禮佛,就是這個意思。好了,我們繼續談佛學吧!」

  「好,恭聽法師點撥。」

  「講佛學,先得講清『佛』字的意義。」寄禪慢慢地引出開場白。

  「正是的。」楊度一下子就來了興趣。「從小起,就天天聽人說佛呀佛的,佛到底是什麼意思,也沒有人講得清楚。」

  寄禪嚴肅地解釋:「佛,即佛陀,這是古天竺國梵語的音譯,若是按意譯呢,應譯成智者。」

  「這麼說來,佛就是最聰明的人囉!」楊度反應很快。

  「是的,可以這麼說。」和尚點點頭,說,「但又與通常所說的聰明人不同,它包括三個方面:一是佛能認識一切,二是佛能使別人也和他一樣認識一切,三是佛的智慧是最高的,無可指摘的。佛門裡常講正覺、等覺、圓覺,就是指的這個境界。」

  「難怪人們頂禮膜拜佛。」楊度感歎地說。

  「佛即釋迦牟尼,名叫悉達多,二千四百多年前出生在古天竺國北部迦毗羅衛國,是淨飯王的太子。佛雖為太子,榮華富貴,但他見世間包括人在內的生命短促無常,且活著要受生老病死許多痛苦,心裡想,造成這些痛苦的原因在哪裡呢?他決心要尋找一條解決痛苦的路子。二十九歲時,佛偷偷地離開國都,出家修道,尋訪名師,卻一無所獲。經過六年的苦苦修行,終於有一天在菩提樹下得道了。他悟到了解脫人世痛苦的辦法。」

  「什麼方法?」楊度急著問。

  「莫急,這不是一句話能說得清的,整個一門佛學,千萬卷佛經講的就是這個解脫辦法。我下面還要詳細講。」

  一陣秋風從山谷吹來,楊度略感一絲寒意。他覺得自己像是被法師引到了佛門的門檻邊了,只要一邁腿之間,便可登堂入室。

  「佛悟道後,下決心要讓世間所有眾生都悟道,於是開始了艱苦的傳道。他先在鹿野苑對摩跋提等五人宣講四諦、十二因緣、八正道、三法印。」

  和尚說的這一系列佛學內容,楊度聞所未聞,一點都聽不懂,忍不住問:「法師,什麼叫四諦、十二因緣、八正道、三法印?」

  寄禪笑了笑說:「要解釋清楚,三天三夜都不夠,我簡單說幾句吧。四諦,即苦、集、滅、道。十二因緣,即過去世的無明、行二因,現在世的識、名色、六入、觸、受五果及愛、取、有三因,再加上未來世的生、老死二果,合起來即十二因緣。八正道,即正見、正思維、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共八正。三法印,即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三條標準。」

  楊度從束髮受書以來,包括《書經》、《易經》在內極難懂的文字和道理都沒有難倒過他,可他此時聽和尚說起這些佛理來,卻越聽越玄,如墮五裡雲霧中,不見天,不著地,莫名其妙,不得其解,剛才還自以為即可邁進門檻,登堂入室,豈知這一步如此難邁!他不好意思再問,只得硬著頭皮聽下去。

  「這五人聽了佛的宣講後,心悅誠服,一齊皈依,此即最先的五比丘。後來又收了阿難、迦葉等十大弟子,最後他的弟子不可勝數。佛歸天后,佛的學說在古天竺國廣為傳播,成為一門最顯赫的學問,這就是佛學。慢慢的,佛學也傳到了我們中土。」

  「我在洛陽看到了白馬寺,據說是東漢明帝時代白馬馱來了古天竺國的佛經。法師,佛學是不是東漢時傳到我們中國的?」

  「正是。佛學傳到中土後,因解釋經義和主張修行方法上的分歧,產生了許多宗派。最有名的有淨土宗、天臺宗、律宗、三論宗、法相宗、賢首宗、禪宗,其他宗派到後來都日漸衰落下去,惟有禪宗一支香火不斷,漸漸地成了中國佛學的正宗。覺幻長老所研究的溈仰宗,即禪宗中的一大宗派。」

  楊度一時間又聽到了這麼多宗派的名字,知道不可一日之內都將它們弄明白,當務之急是要瞭解禪宗和溈仰宗,便說:「先請法師講講禪宗和溈仰宗吧,其他的宗派,到了密印寺後再聽法師傳授。」

  「我要對你講的也主要就是禪宗。」寄禪法師抬頭望瞭望前方,說,「我們先坐下打尖吧,前面是雷公嶺,已走了五十裡了。」

  楊度這才注意到天色已漸漸昏暗,聽法師講佛學,不知不覺之間,天已黃昏,百里之途也走了一半。

  法師從布包袱裡摸出幾個桐葉糯米粑,還有一包荷葉鹵香乾、醃蘿蔔,又拿出一個竹筒來,竹筒裡裝著泉水。兩人選了一塊乾淨的沙地,盤腿對坐,慢慢地吃喝。桐葉粑清香可口,香乾蘿蔔也味道甘美。楊度覺得野地裡的打尖,竟比京師的大餐館還來得有味。吃完飯後,天色完全黑下來。好在正是九月中旬,一輪圓月早已在東邊升起。秋高氣爽,夜空無雲,那一團月亮格外地顯得皎潔明亮。清輝照耀著山丘田間,如同給人世罩上一襲薄薄的輕紗,遠遠近近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層神奇的氣氛。世界似乎沒有爭鬥、陷害、傾軋、殘忍等等邪惡,從來就是一片祥和友愛的樂土;也似乎沒有生老病死的痛苦,從來都是幸福寧馨的桃花源。清風、明月、和尚、佛學,這一切構成了一幅無比恬適靜穆的氛圍,又將眼前的一切化成虛無縹緲、空靈冷逸的境地,仿佛有來到西方極樂世界、已成了金身羅漢之感。酷愛幻想、極富詩人氣質的帝王之學傳人,覺得此時的夜景最為美好,最為舒心。

  「什麼是禪,禪是梵音『禪那』的簡稱,按意思譯來便是靜慮。」繼續趕路的時候,和尚接上了吃飯前的話題。「靜慮即心注一境,安靜思慮。正如《瑜伽師地論》中所說的,靜慮者,於一所緣,繫念靜寂,正審思慮。心緒寧靜專注了,便能深入思慮義理。」

  楊度先前聽了和尚所說的一系列佛學名稱,都有點不著邊際之感,而禪,經法師解作「靜慮」之後,他馬上就明白了,並深表贊成。他自己的這種體會太多了。讀書時,只有心緒寧靜,才能讀得進,懂得透,略一心猿意馬,便不知古人所雲了。怪不得禪宗能長盛不衰,莫非正是因為它的理論通俗易懂的緣故麼?

  「禪宗的初祖為達摩,古天竺國人。他在梁武帝時代泛海來到中土。梁武帝是一個篤信佛教的人,曾經多次捨身入佛門。他入一次,臣子們則將他贖回一次。武帝慕達摩的名,把他請到金陵,很恭敬地問他,朕即位以來,建寺寫經,剃度僧人不可勝紀。朕這樣做有多大的功德?達摩答,沒有功德。武帝吃了一驚,又問,何以無功德?達摩答,這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實無。武帝不明白,問,如何才是真功德呢?達摩答,淨智圓妙,體白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武帝仍不明白,遂又問:如何才能算是聖諦第一義。達摩答,廓然無聖。一連串的否定,使武帝心裡不免有些憤怒了,便問,你知我是誰嗎?達摩答,不識。武帝氣得拂袖而起。達摩知機不相契,遂連夜出走,來到長江邊,但見江面寬闊,水流湍急,達摩便順手折斷江邊一根蘆葦,對它吹了一口氣,放在水中,然後踏上蘆葦稈,渡過長江,北去中原,來到嵩山少林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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