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六七


  楊度聽得入神了。達摩與梁武帝這段對話,他雖然不完全懂,但大致明白,全不像和尚先前講的那樣深奧晦澀。他尤其佩服達摩的膽量,竟敢藐視皇帝!若無高深的道行,何能有這樣驚世的舉動?

  「達摩來到少林寺後,並不像一般高僧樣禮佛講道,他成年累月只是面對石壁靜坐。就這樣,他在靜慮中修煉,面壁十年,終於入定啟慧,明心見性,成為得道高僧,受到少林寺僧眾的敬仰,並因此創立了禪宗。達摩臨圓寂時,將從天竺國帶來的木棉袈裟和缽盂傳給弟子慧可,同時傳給他四卷《楞伽經》,此外的經書一概沒有。慧可尊達摩為初祖,他即為二祖。後來慧可傳給弟子僧璨,僧璨為三祖。僧璨傳給道信,是為四祖。道信傳弘忍,即五祖。弘忍當時在黃梅馮幕山聚徒講學,門下有七百餘人。他講經的重點不再是《楞伽經》,而是《金剛經》。弘忍的高足弟子名叫神秀。弘忍到了晚年打算將衣缽傳給神秀,命神秀念一偈言,講講他對禪宗宗旨的體認。神秀當眾念一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初聽這四句偈語,楊度覺得太淺白了,重複念了兩遍後,又覺得它裡面蘊含著許多機趣,不由得佩服神秀的比喻貼切。正在暗自思索時,不料和尚的話轉了急彎。

  「當時弘忍坐在法座上,聽了神秀的偈語,半晌不做聲。這時,一個苦役僧打扮的僧人從後門走了進來,對弘忍說,請允許我也念幾句偈語吧!弘忍不認得他,問他是做什麼的。那僧人答,舂米僧。眾僧見這個舂米僧竟敢來搶首座的衣缽,都笑他不自量。弘忍見他相貌不俗,便說,你念吧!那舂米僧不慌不忙地念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弘忍一聽,大為吃驚,說:念得好,這衣缽就傳予你罷!」

  楊度也為這四句偈語所驚服,暗思,這好比釜底抽薪,厲害!原來就一物不存,何來塵埃之染?難道禪宗信仰的就是這個嗎?

  「弘忍於是把他帶到方丈,對他說,你的偈語雖好,但仍未見性,我給你講《金剛經》吧!舂米僧端坐聆聽,不發一語。當弘忍講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舂米僧頓時大悟,隨口念了幾句偈語:何期自性,本自清靜;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弘忍聽後大喜,遂大開水陸道場,將衣缽傳給了這個舂米僧。此人即六祖慧能。慧能有高足弟子六十余人,其中最為出色的是南嶽的懷讓、青原的行思、菏澤的神會、永嘉的玄覺。後來,南嶽系下形成溈仰、臨濟兩宗,青原系下形成曹洞、雲門、法眼三宗,世稱五宗。臨濟宗在宋代又形成黃龍、楊歧二派。這些被統稱為禪宗的五宗七派。」

  天上一絲浮雲都沒有,月亮愈加明亮了,腳底下現出三條路來。正中一條大道,左邊一條石板路,右邊一條曲折小路,通向山腳。

  楊度問:「法師,我們往哪條路走?」

  寄禪答:「往右邊的小路走,那山便是大溈山,密印寺在大溈山中。」

  「那不是快到了嗎?」楊度喜道。

  「大溈山大得很,說在山中,其實還遠著哩!」

  楊度剛要邁腳向右走,突然草叢中躥出一條大蛇來。那蛇足有一丈多長,大楠竹般粗,在月光映照下,兩隻金黃色的眼睛如同兩點灼人的凶火。楊度本能地停住腳。和尚卻視同無物,口中喝道:「孽畜,還不給老衲讓路!」

  說也奇怪,那蛇向兩個過路人望瞭望,竟不聲不響地朝對面禾田滑過去,好像自知妖術不敵正道似的。楊度看著這一幕,會心地笑了。

  「現在我們單獨來談談溈仰宗。」在爬山的過程中,和尚繼續他的中土佛教史的講課。「我們前去的密印寺就是溈仰宗的發源地,即祖庭。溈仰宗的創始人靈祐長老是唐朝福州人,俗姓趙,十五歲出家,在杭州龍興寺受具足戒,廣究大乘小乘經律,二十三歲前往江西參謁百丈懷海。懷海為懷讓的再傳弟子。懷海一見便贊許他,安置於參學之首。有一天,懷海對他說,你去撥一撥爐子,看看有火沒有?靈祐撥弄幾下說,無火。懷海走下講座親自去撥,撥到深處,撥出一點火星。懷海指著火星對靈祐說,這不是火嗎?靈祐慚愧。懷海以此啟發他,你先前沒有撥著火,乃暫入歧路。佛經上說,『悟了同未悟,無心得無法』,只要無虛妄凡聖等心,本來心法原自備足。你今天明白了這個道理,以後要善自護持。」

  楊度心想:從尋火星這件事上能生出如此深奧的人生道理來,佛家祖師們的確善於取物作譬,因勢利導。這一點,甚至湘綺師也比不上。

  「有一天,寺裡來了一位懂天文、地理、相命、陰陽的獨目頭陀。獨目頭陀對懷海說,寧鄉大溈山是個千五百人的大道場。懷海說,老僧可到那裡去嗎?獨目頭陀說,溈山是肉山,和尚是骨人,老和尚居之,徒眾將不滿一千。懷海對獨目頭陀說,我門下弟子,你看誰可去?獨目頭陀遍視滿寺僧眾,都搖頭。最後看到了靈祐,說,此人可去。眾僧不服,紛紛說,為什麼他能去,我們不能去?懷海說,也罷,考試一次吧,誰考得好誰去。於是隨手指了指座下的淨瓶,問眾僧,此物不能叫淨瓶,你們可再叫它什麼?眾僧中有的答叫瓷罐,有的答叫瓦壇,懷海都不點頭,轉問靈祐。靈祐什麼話都不說,走上前將淨瓶踢倒,眾皆駭然。懷海大笑道,你們都輸給他了。於是靈祐去了溈山。」

  楊度也笑了起來。他想,這禪宗門下的考試竟是如此別具一格,而靈祐的應試又是這樣出人意料,真個是方外的趣談,非方內人所知!

  「靈祐到了溈山。原來此處山高林深,荒無人煙。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塊日後可容納一千五百人的平地,但他一人如何建立寺院!靈祐於是在溈山山洞裡修煉講道,名聲日漸遠播,被潭州節度使裴休知道了。裴休便來參訪,果然知他佛學淵深不可測,乃助他建寺院。唐大中九年,寺院建成了,取名密印寺,後來果然聚集了千五百僧徒,大家都叫它十方密印寺。靈祐揭櫫『思盡還原,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之』的宗旨,從深思熟慮、機緣湊泊而發,將禪宗的頓悟因緣大為發展一步。靈祐晚年曾對徒弟們說,我死之後將化作山下一頭水牯牛,牛的左脅上書有『溈山僧靈祐』五字。你們看到那頭水牯牛,就是看到我。我現在叫做溈山僧,將來叫做水牯牛,你們說我到底是什麼呢?徒弟們都不知如何回答。」

  楊度猛然想起了莊周夢蝶的典故,忙說:「我可回答,溈山僧即水牯牛,水牯牛即溈山僧。」

  和尚笑著說:「你這個回答跟沒有回答是一回事。」

  楊度被澆了一勺冷水,心裡明白了,佛家與道家不是一門子的,怎麼能拿道家來解釋佛家呢!

  和尚並不需要俗客的回答,他自個兒繼續說下去:「後來靈祐死了,他的頭號高足慧寂在江西仰山傳播靈祐的學說,徒眾也很多,於是大家叫這個派別為溈仰派。溈仰派在唐代十分盛行。後來慧寂傳光穆,光穆傳如寶,如寶傳貞邃,貞邃之後法系則不明了。覺幻長老幾十年來孜孜矻矻研究的便是貞邃之後的法系,所以他的功德很大。」

  說到這裡,和尚突然想起一件事,問楊度:「晳子,你看過《白蛇傳》這齣戲嗎?」

  溈仰宗說得好好的,怎麼突然提起《白蛇傳》來?楊度覺得奇怪,隨口答:「看過。」

  「那你一定知道戲裡有個法海和尚了?」

  「知道。」楊度莫名其妙地回答。

  「你知道這個法海是誰嗎?」

  「不知道。」

  「他就是協助靈祐建寺院的潭州節度使裴休的兒子。」

  「真的?」楊度驚道,「我先前一直以為他是一個編造出來的人物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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