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六五


  「阿彌陀佛,功德無量,功德無量!」和尚十分感激,邊說邊起身,雙手合十,深深地對著楊度鞠躬,「貧僧代表覺幻師和密印寺全體僧眾感激你。」

  楊度慌忙站起,扶著和尚說:「法師不須如此客氣。請問何日啟程?」

  「我明天去大羅漢寺,在羅漢寺裡料理三天。」寄禪掐著指頭說,「初十來東洲,十一與王先生談下屆碧湖詩社的事,十二去花藥寺,十三日一早我們啟程,行嗎?」

  「要得。」楊度高興地說,「我撥出一個月的時間,隨法師作一趟佛門之遊!」

  十二日下午,寄禪從花藥寺返回東洲書院。楊度向王闓運講明原因,請先生准他一個月的假。王闓運笑著說:「好哇,此時多在佛祖面前積些陰騭,日後好得佛祖保佑。」

  第二天,楊度隨寄禪啟程。他們乘小火輪北下。一路上的大小碼頭,包括長沙在內都不上岸。在船上,寄禪總是閉目打坐,兩隻手不停地交替撥弄著胸前的念珠,口裡念念有詞。滿艙的人都為他這種佛門靜穆之氣所懾服,無不向他投射敬佩的目光。楊度則恰成鮮明的對照。他一時翻開《大周秘史》,一時又走到甲板上,眺望兩岸風光,一時和同船的陌生人談笑風生,一時輕輕背誦唐宋詩詞。他熱情好動,很少有安靜端坐的時候。

  他們在靖港下了小火輪,然後換上一條小木船,溯溈水西上。經過一天一夜的搖晃,第二天上午到了雙叉口。雙叉口是兩條小河的匯合處,水太淺,不能再行船了,於是上岸步行。溈山在雙叉口的北邊。吃過午飯後,寄禪說:「溈山離雙叉口還有一百二十裡路,我們帶點乾糧放身上,今夜就不落夥鋪了,慢慢悠悠地走,明天清晨到密印寺。走夜路,你吃得消嗎?」

  楊度說:「法師別看我是個書生,歸德鎮那幾年,在伯父的督促下,我可是扎扎實實練了幾年武功的,刀槍棍棒,拳打腳踢,都來得幾下,走天把夜路算什麼!」

  「哎呀!」寄禪驚奇地說,「看不出你有武功,我還以為你手無縛雞之力哩!」

  兩人說說笑笑,開始了百里之行。

  正是深秋時分,湘中丘陵一帶青藤轉黃,楓葉染丹,起伏不平的大小山包披上了一件赤橙黃綠青藍紫的七色外裝,時見農舍前後的樹木上,結滿了累累待摘的果實。田間的稻禾一半已收了,稻草被壘成上尖下圓的垛子,垛子四周一群群雞鴨在爭食未打盡的穀粒。還沒有收割的稻子,黃燦燦的穀穗彎腰低垂,使人一見便滿懷喜悅。碧藍的天空上,偶爾可見大雁南飛,將一聲聲清唳從半空傳到人寰。路邊茅草堆裡,常有野兔被驚得箭似的奔逸逃命。遠處小灌木叢中,也易見肥壯的山雞撲突撲突飛起落下。蘇東坡說:「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如果不去探求人生的深處,在兩個趕路的行人眼裡,東坡居士的這兩句詩是吟得一點都不錯的。

  一邊走,一邊欣賞秋景。就這樣走了十多裡路後,楊度忽然想起,這次去密印寺,不是尋常的燒香拜佛,或是憑弔古跡,而是為覺幻長老記錄溈仰宗的研究心得,但是自己不僅說不上對溈仰宗的體認,就連對佛門的一般學問都知之甚少,如何記錄,如何整理呢?到頭來,豈不辜負了寄禪的一片好心,也有損自己的名譽。百里跋涉,有的是時間,何不趁此時向法師請教,且可消除疲勞。

  「這個不難,以晳子先生的穎慧,略一點撥就行了。」當楊度說出自己的顧慮後,寄禪輕輕巧巧地回答。

  「那我就要向法師請教了。」

  「請教二字不敢當,有什麼疑問,你只管說出,就我所知作點答覆。」

  寄禪走路時不數念珠,雖年近五十,兩條腿卻強勁有力,登山涉水,如履平地。楊度看著他在船上的坐姿和眼前的行路,想起多年前伯父常說的修煉者的秘訣:坐如鐘,臥如弓,立如松,行如風。他覺得這個和尚的舉止正是如此。

  「法師,你就從溈仰宗談起吧。」

  「溈仰宗是禪宗裡的一個支派,而禪宗又是佛教傳到中土來以後所產生的一個派別。要講清這個過程,還得從佛學的誕生講起。」為了和楊度並肩走,寄禪有意放慢了腳步。

  「那太好了。」楊度高興地說,「小時,我看見母親燒香敲罄子拜菩薩,問她什麼是佛,她一點都不懂。自從離家去歸德後,這些年來我也到過大河內外、汴洛舊邑,每到一處,也喜歡逛寺廟,看菩薩,但那多是受好奇的心思所驅使,一點點庵寺常識也是東鱗西爪聽來的,正經要說佛學,可謂一問三不知。這次能從法師這裡得到佛門真學問,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寄禪正視楊度說:「佛門中最講一個緣字,你我相識是緣分。此次又同去密印寺,記錄覺幻長老的溈仰宗的譜系演化說,更是一個大的緣分。這些日子,我細細地觀察過先生。你前世有慧根,今生有靈性,若一旦修行,即可成正果。」

  楊度見寄禪說得如此有趣,不覺大笑起來,暗思自己研習的帝王之學與佛門典籍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莫非這和尚在誑我,誘我做他的同門?遂假意說:「法師,我這次就跟你在密印寺剃度如何?」

  寄禪正色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喜打誑語的人。眼下先生塵緣重如山,談什麼剃度出家!我只是說先生若出家可成正果,但決不是勸你出家。萬一今後有一天,先生歷盡苦海,遭受到千折百難,那時不妨再到佛門尋一處清閒之地。貧僧若還在世的話,定當為先生求得解脫。」

  楊度聽後,心頭陡然蒙上一層陰影,遂默默不語。寄禪見狀,笑道:「晳子,貧僧看你氣色,三年之內必有鴻運高照,定當一舉成名,震動天下。」

  楊度一喜,忙問:「照法師所言,我下科可以中狀元了?」

  寄禪想,說他塵緣重如山,真是一點不假,說:「正是。今天不談這個,我們還是來談佛學吧!」

  正說話間,對面走過來兩個婦人。一個約摸六十多歲,頭髮花白蓬亂,猶如枯樹枝上的鳥窩,乾瘦佝僂,手裡拿著一截竹竿。另一個三十多歲,穿一身黑舊衣服,頭上包一塊白底藍花布。那中年婦人每走幾步就雙膝跪下,將額頭向地上一碰,然後站起,又走幾步,又跪下碰地。楊度甚覺奇怪,看看和尚,只見他的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慢慢走近了。楊度見兩個婦人胸前都背了一個黃布口袋,袋子上印著四個黑字:進香歸來。他明白了,這是燒香拜菩薩回來的人。又見那跪拜的婦人膝蓋上打著兩個厚厚的補丁。補丁又被磨破了,上面全是泥土草屑。那兩個婦人見寄禪走來,趕緊讓路,口裡說:「長老大安。」又從布袋裡摸出兩個銅錢來,雙手遞出。

  和尚雙手合十,彎腰說:「多謝檀越,請收回,貧僧心領了。」

  老年婦人說:「長老不要嫌少,我們家貧,統共只有十個銅板了,還要趕路,請長老收下。」

  「阿彌陀佛!貧僧一向不受佈施,請收回。」

  老年婦人見和尚執意不收,只得將那兩個銅板放進布口袋。

  楊度問:「你們是從哪裡燒香來?」

  「從密印寺來。」中年婦人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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