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六二


  齊白石高興地答應了。王闓運站起來,對張登壽、楊鈞說:「齊璜畫畫治印兼吟詩,又是一個寄禪黃先生!」

  出了明杏齋後,楊鈞邀請齊白石住到他那裡。張登壽說:「重子住的房間,原先是他哥哥、夏午貽及王先生的四公子季果三人住。後來重子來了,季果搬出去了。現在午貽中了榜眼,再不會回來了,他哥哥也還要幾個月後才回來,你住他那裡要得。」

  夏壽田,齊白石雖不認識,但這個名播三湘的今科榜眼公的大名,他早在湘潭那些詩友和士紳的口中聽得爛熟了。他笑著說:「重子的房間裡出了位榜眼公,我住在那裡也覺得榮幸。」又問楊鈞,「令兄大名怎麼稱呼?」

  張登壽代答:「他的哥哥就是楊晳子楊度。」

  「啊呀!」齊白石驚訝地說,「晳子先生就是你的哥哥!」

  「齊師兄認識家兄?」

  「沒有見過面。」齊白石顯出一種遺憾的神情說,「但我知道令兄是個大名人。湘潭許多士人都說,論學問文章,令兄要比午貽強,可惜今科未中。他們都搖頭歎息說,這功名之事,真個是前世定的,不可強求。」

  楊鈞笑了笑,說:「齊師兄,你的畫真是畫得神。你住我這裡,我也好早早晚晚向你請教。」

  齊白石便在楊鈞的房子裡住下。白天,他抓緊時間讀書作詩,到明杏齋去求教。晚上,則與楊鈞在煤油燈下論畫作畫。齊白石和楊鈞聊天:「湘潭城裡住著一個江西鹽商,是個大財主。他逛了一次衡山七十二峰,以為這是天下第一好風景,想請人畫個南嶽全圖,作為游山紀念,於是有人介紹我去。那鹽商見我是個鄉巴佬,有點看不起,說,先把話講在先,你畫得好,我比別人加倍給錢;畫得不好,一兩銀子都沒有。我說行,又問他覺得南嶽好看在哪裡。鹽商想了想說,南嶽七十二峰氣勢好,就像要飛起來的樣子,又說綠得可愛,讓人看了都好像自己變得年輕了。我揣摸他的意思,畫了十二幅六尺高四尺寬的中堂,著力把南嶽騰飛的山勢描出來。十二幅分開看,各成體系;合起來雲海茫茫,山峰蒼蒼,氣魄更好。他愛綠色,我就把綠色特別加重。你猜猜,這十二幅畫,光石綠一色,我用了多少?」

  楊鈞想了想,往多裡說:「用了十二兩?」

  齊白石大笑:「你是猜不著的,哪個畫畫的都猜不著,我足足用了兩斤!」

  「兩斤!」楊鈞睜大著眼睛。

  齊白石依舊笑著說:「畫十二幅中堂,用了兩斤石綠,這在行家看來是個笑話,可那個鹽商看了,歡喜得不得了,連聲說畫得好畫得好,我眼裡的南嶽就是這個樣子,我要重重報酬你。你猜他給我多少錢?」

  「一百兩銀子?」望著兩眼都是笑容的齊白石,楊鈞儘量誇大著數目。

  「不對,不對!」齊白石用力搖搖手,「三百二十兩,三百二十兩啦!」

  齊白石將右手豎起,先伸出三個指頭,又伸出兩個指頭,笑得十分開心。

  「啊,這麼多!」楊鈞也很是羡慕。

  「鄉里人都說,這還了得,畫畫真可以發財啦,齊木匠畫了幾幅畫,換來了梅公祠八間大瓦屋啦!」齊白石摹仿著鄉鄰的口吻,配合著手勢,大聲地說笑著,比那天在明杏齋要活躍得多。楊鈞覺得這個土頭土腦的老大哥十分有趣,但同時又覺得他怪得很。

  一是他從來不在東洲書院吃飯,書院的飯菜比街上飯鋪裡的要便宜,他說貴了,每天去烤紅薯挑子上買紅薯吃。天天如此,不煩不厭。二是他對那件粗布長衫很愛惜,一進屋就脫下,小心折好平放在枕頭下。三是一旦脫下長衫後,腰間便會露出一大串鑰匙。這串鑰匙整天不離身,就是夜晚睡覺也不解下。楊鈞好奇地問他,哪有這麼多的鑰匙。他指著鑰匙一把把地介紹:這是開錢櫃的,這是開米櫃的,這是開油筒的,這是開鹽缸的,這是開顏料箱的,這是開紙筆箱的,這是開木工工具箱的。大大小小的鑰匙總有十多把。

  楊鈞笑著說:「錢櫃、顏料櫃的鑰匙你隨身帶出來,這我想得到。開米櫃油筒鹽缸的鑰匙你都帶出來,家裡人不要餓肚子?」

  齊白石認真地說:「我都算計好了,我在這裡頂多住半個月,加上來回路途,一共二十天,二十天裡共需要多少米和油鹽,我都先量出來了,不會餓肚子的。」

  楊鈞在心裡搖了搖頭,覺得這個怪木匠真是不可理解。

  齊白石問楊鈞:「那天先生說我是又一個寄禪黃先生,這是什麼意思?寄禪黃先生是個什麼人?」

  楊鈞把八指頭陀寄禪法師的事對他簡單地說了說。齊白石說:「他和我一樣,也是個貧苦出身的人,現在又同為王先生的學生,我這次回去一定要去拜訪他。」

  這一夜,齊白石給楊鈞畫了三幅畫,說明天要回家去了,這三幅畫抵房租。楊鈞高興地收下了。第二天,齊白石向先生辭行。

  王闓運對他說:「回去後,不僅只讀《唐詩三百首》,還要讀讀《詩經》和漢魏六朝的古詩,那是詩的源頭。把源頭弄清楚了,後來發展的流派才能看得了然,吟起詩來才有根柢。」

  齊白石彎腰答應了。

  王闓運又說:「讀了唐詩,還要讀宋詩。宋詩雖不如唐詩,也自有它的長處,非唐詩所能代替。元明詩不必多讀,泛覽一下就夠了,因為元明兩代無詩人。到了國朝,詩的成就評價不一。作詩的人很多,可觀者也不少。吳梅村、屈翁山、王阮亭、袁子才、龔定庵、何子貞的詩都值得一讀。讀詩的同時,也要讀讀詞曲。晚唐兩宋之詞,元人之曲,都是前人留給我們的珍品。詩詞學好了,不僅可以使你能在朋友之間酬唱應對,抒懷題畫,還可以幫助你提高治印畫畫的境界。你好好讀幾年詩,慢慢細細地咀嚼我對你講的這番話。」

  齊白石恭敬回答:「多謝先生的指點。學生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先生教誨的恩德。學生就此告辭了。先生家裡有什麼事要學生效力的嗎?」

  王闓運想了一下,說:「別的事沒有,只有一件事,我想恰好你可以幫得上忙。」

  齊白石說:「先生只管吩咐,學生一定盡力去做。」

  王闓運說:「夏午貽、楊晳子他們湊了四百兩銀子,要把我三十年前建的後遭火燒的湘綺樓修復起來。你是木匠出身,粗細木匠都做過,這事屬你的行當。我請了雲湖橋的魏木匠掌工。魏木匠人是能幹,肚子裡也有樣子,就是有點鬼,算價上料,都愛玩手腳。你回去後,幫我和魏木匠一起算算價,莫讓他呷住我這老頭子。有空時,常去雲湖橋看看,看他上的材料假不假。如何?」

  「行。」齊白石一口答應,「先生放心!要說別的事,學生常被人欺負,至於說起屋上的事,世上沒有哪個可以蒙過我。我一回去,就找魏木匠一起做個估算。動工後,我每隔十天半個月去看一次,一定要把先生的湘綺樓重新建好。」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王闓運站起身說,「今年年底,我在東洲的聘期就滿了,明年我就會回雲湖橋去,住在湘綺樓上再不出來了,你以後問詩求學也就方便了。」

  「那太好了!」齊白石高興極了。他是個很戀家的人,將近四十歲的人了,才第一次出湘潭縣。這半個月,他覺得好像有半年之久,今後不出湘潭就可以見到先生,豈不太好了!

  張登壽要回烏石山去一趟,於是就和齊白石結伴同行。路上,從王闓運一句「又是一個寄禪黃先生」的話,兩人又談起了寄禪法師。

  齊白石說:「我們湘潭出了一個這樣有名氣的詩僧,我先前一點都不知道。」

  張登壽笑著說:「寄禪法師雖然也作詩,但到底是方外人,你天天守著老婆孩子,哪裡能聽得到佛門中的事。」見齊白石有點羞慚的樣子,他又補充道,「這也難怪,好比我,又不是大名士,寄禪也不會跟我交往,若不是他到東洲來拜訪王先生,我也不會認得他。」

  齊白石說:「如何去見他一面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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