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六一


  「學生生下來時,祖父按齊家宗派的排法,給我取了個名字叫純芝。祖父母、父母都叫我阿芝。後來做了木工,大家都叫我芝木匠,也有客氣些的當面則叫我芝師傅。又有個號叫渭清,後來還有個號叫蘭亭,都是祖父取的。陳少蕃先生給我取個名叫璜,號瀕生。胡沁園師說,畫畫後要落款,落款的名字要高雅點。白石鋪驛站離你家不遠,我給你取個別號叫白石山人吧。後來我凡畫畫,落款就用白石山人四字。但別人叫我時,常把山人省略,光叫我齊白石。另外,我自己還時常在畫後落款木居士,木人,杏子塢農民,星塘老屋石人,湘上農人等名,以示不忘本。」

  就如同剛才回答讀書提問時一個樣,齊白石又從葉到根,詳詳細細實實在在地回答了一番。

  「哦,哦!」王闓運連連點頭,對這個樸實無華的木匠的好感又加重了一分。「我看看你吟的詩。」

  王闓運慢慢地翻看著。齊白石神色緊張地盯著先生的臉,力圖從臉上的表情來估量自己詩作的優劣。楊鈞和張登壽也專注地望著先生。王闓運的臉上不時露出笑意,齊白石提起的心漸漸地回落。王闓運的眼光停止在一頁上,問:「這首詩寫的是件什麼事?」

  齊白石站起,走到先生的身後。楊鈞耐不住,也走過去看。那一頁上寫著這樣一首詩:

  星塘一帶杏花風,黃犢出欄西複東。

  桌上銅鈴祖母送,鈴聲可響樓卻空。

  齊白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學生小時身體不好,算命瞎子說我水星照命,多災多難,防了水星,就能逢凶化吉。祖母就買了一個小銅鈴,用一根紅繩子系在我的脖子上,說,阿芝呀,你帶著二弟上山去,好好地砍柴放牛,到晚晌,我在門口等著,聽到鈴聲遠遠地響,知道你們回來了,我就好燒火煮飯。今年春上,祖母去世了。我看見桌上擺著的小銅鈴,想起小時候的事,就寫了這首詩。」

  王闓運笑著說:「好,有意思。」

  又翻過去,看上面寫著:

  村書無角宿緣遲,二十七歲始有詩。

  燈盞無油何害事,自燒松火讀唐詩。

  王闓運點著這首詩說:「你可以照詩上寫的畫一幅畫,我看這情景蠻好!」

  說著合起簿子,對齊白石說:「你讀過《紅樓夢》嗎?」

  齊白石紅著臉說:「聽詩友們說起過這部書,但我還沒有讀過。」

  王闓運笑著說:「以後有空讀一讀。我看你的詩,屬￿這部書中的薛蟠體。」

  張登壽、楊鈞都笑了起來。齊白石雖不知薛蟠體是什麼體,但從張、楊的笑聲中感到有點不妙。

  「不過,你比薛蟠有靈性。今後好好跟著學,多讀點書,自然就會脫去這個體的。」

  齊白石明白了,這薛蟠體大概就是不讀書的人寫詩的體,證實了剛才的直感。他趕緊遞上了第二個簿子。王闓運打開一看,這是一部印譜,每頁紙上都印著或方或長或圓或扁各種圖章。有白文,也有朱文,字體有楷書,有碑體,有篆體,以篆體為多。大部分為私家印璽,也有不少閒章,或是格言,或是詩詞。王闓運邊看邊點頭,說:「這部印譜不錯,比詩強多了。」

  齊白石聽了心裡高興,忙說:「先生誇獎了,請先生指教。」

  王闓運說:「我年輕時也治過印,後來因為沒成績,也就丟棄了。你治印有功夫,比我年輕時強多了。治印有三個關鍵:一是佈局,二是篆字,三是奏刀。你的佈局不錯,可以看出你有才氣。你的奏刀很有力,這怕是得力于你木匠出身的緣故,長年使斧頭,拉鋸子,把手勁練大了。」

  齊白石不覺笑了起來,楊鈞也笑了。張登壽笑著說:「我是掄鐵錘出身的,比齊璜的勁還大,我要學刻印,一定比他合適。」

  王闓運說:「你用掄大錘的勁刻印,一刀下去,石頭早碎了。」

  眾人又都笑起來。

  「缺點是篆字的功夫還不到家,今後還得多練練字。另外,你治印是自己揣摸出來的,沒有名師指點,顯得野了點。我不能指導你治印,但我這裡有好幾部印譜,你可以拿去看。」

  「謝謝先生!」齊白石忙起身致謝。正如王闓運所說的,齊白石治印沒有師傳,全靠自家摸索。他早就想讀點前人的書了,只是找不到。

  「另外,你的奏刀技藝還不高。朱文、白文,刻法不同,而你的刀法都差不多。陳西庵說過,刻朱文須流利,令如春花舞風;刻白文須沉凝,令如寒山積雪;落手處要大膽,令如壯士舞劍;收拾處要小心,令如美女拈針。」

  齊白石聽得入迷了。春花舞風,寒山積雪,壯士舞劍,美女拈針,這幾個比喻多美妙形象。自己運刀時雖也時有些體會,但總是朦朦朧朧的,講不出個所以然來。你看前人總結得有多好!於是問:「先生,您老剛才說的陳西庵是哪朝哪代人?他的這番話又是出自哪部書?」

  王闓運說:「陳西庵就是本朝乾隆年間人。他的一部《印說》把這些道理都說得很清楚。我這裡有,你過會子拿去好好看看。」

  「學生一定恭敬拜讀!」

  「你的朱文印刻得好些。白文印看似比朱文印容易,實則更難。古印皆白文,前人對白文印更有講究。孟亭說,白文任刀自行,不可求美觀,須時露顏平原折釵股、屋漏痕之意。又說轉折處須有意思,非方非圓,非不方不圓,天然生趣,巧者得之。這些話都說得比較玄,要靠自己慢慢體會,才能得心應手。」

  「非方非圓,非不方不圓」,齊白石一個勁地琢磨這兩句話,他真的不懂這中間的奧妙。在先生的面前,他覺得自己實在太鄙陋了。

  「先生,孟亭的書,您老這裡也有嗎?」

  「孟亭這部書叫《敦好堂論印》,我這裡也有,你可一併拿去。不過,書上講的都是一些法則和道理,讀了,可以少走彎路,但無論如何不能代替自己的親手操作。輪扁可示人以規矩,卻不能喻人以巧。」

  「是。」齊白石答應著,又將他的第三個簿子遞上去。

  這個簿子裡全是他的畫,有水墨,也有彩繪。人物肖像,山水田園,房舍窩棚,狗貓雞鴨,魚蝦蟲鳥,樹木小草,蔬菜豆禾等等,舉凡人們日常所能見到的東西,幾乎全部進了他的畫冊,給人的第一個印象便是親切。王闓運興趣盎然地翻看著,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多,雙眼越來越明,翻看的速度也越來越慢。

  好半天,他才把畫冊輕輕地放下,深情地望著這個渾身上下盡是泥土味的下里巴人,分外和藹地說:「南齊人謝赫論繪畫有六法,一曰氣韻生動,二曰骨法用筆,三曰應物象形,四曰隨類賦彩,五曰經營位置,六曰傳移模寫。六法中最難的是氣韻生動。在我看來,你的畫恰恰在氣韻生動上大大超過了時下的一批畫人,尤其是那些魚蝦雞蟲,真可謂一隻只都能呼之欲出,令人觀之賞心悅目,其樂無窮。你今後的成就必在繪畫上,再努力幾年,曹霸、韓幹當不足法也。你治印也多過人之處。至於詩文,只可能作為你的畫、印的陪襯,但這陪襯也是很重要的。你家貧,要靠畫畫養家糊口,不能在東洲多住,你這次就在這裡住十天半個月。每天吟幾首詩送上來,我給你修改。另外,再將平素讀書中遇到的疑難提出來,我給你講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