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六三


  張登壽說:「他是個愛走動的和尚,時常外出,難得見到他。」過了一會,他想起了什麼,說,「他的親弟弟結山現在還住在龍潭沖。他們是共過患難的兄弟,感情很深,想必知道寄禪的行蹤。」

  二人於是轉路來到龍潭沖。一問起寄禪法師,這裡的人都知道,主動帶他們到結山的家裡。結山聽說來的兩位都是王闓運先生的門人,便很熱情地接待他們,留他們吃飯,住宿。結山告訴他們,他的兄長去漢陽歸元寺去了,兩個月後會回龍潭沖住幾天,然後回衡陽大羅漢寺,回寺途中要去東洲拜見王先生。

  齊白石決定,兩個月後再來龍潭沖會見寄禪,和他一起再去一次衡州府,將兩個月來學詩的心得向先生作個稟報。

  自從結識齊白石之後,楊鈞於繪畫之外又添了一門愛好,那就是治印。自製了幾把刻刀,又按齊白石所教的,從河邊揀回一些質地較軟的楚石,磨平後刻字,刻了又再磨平,反反復複地自我摸索。他本是一個極靈慧的人,什麼東西一學就會,待到哥哥從京師回來的時候,楊鈞已刻得很成樣子了。楊度見了很喜歡,稱讚弟弟聰明。楊鈞聽了很高興,精心給哥哥刻了幾枚印章。楊度的書法很好,常有人請他題字,弟弟刻的印章正好派上了用場。

  這天傍晚,楊度在燈下重讀《大周秘史》。另一側,楊鈞在一刀一刀地刻石頭。張登壽進來了,對楊鈞說:「重子,齊白石和寄禪一起到東洲來了,現正在寄禪的僧舍裡說話。他說過會來看你。」

  東洲書院裡並沒有僧舍,因為寄禪這一年來主持大羅漢寺,常到東洲來,王闓運特為給他預備一間小房子,供他一人使用,書院便戲稱這間房子為僧舍。楊鈞一聽齊白石來了,很高興,這兩個月裡,他已刻了百多塊石頭,篾簍子裝滿了一簍,很想請齊白石看看。楊度聽弟弟說起齊木匠的經歷,尤其是畫畫得精絕,也很想去見識見識。八指頭陀的名字,他也聽說過,只知道是個愛寫詩的和尚,卻從沒有晤過面。於是兄弟倆一齊起身,去僧舍看望齊白石和八指頭陀。張登壽也隨著他們一道去。

  一進屋,楊度看見油燈下,兩個人正在用湘潭鄉下話交談。張鐵匠大叫了一聲:「楊晳子來看你們了!」

  二人慌忙站起。鐵匠指著和尚對楊度介紹:「這位就是寄禪法師。」

  和尚雙手合十,彎下腰來,聲音洪亮得驚人:「貧僧久仰晳子先生大名!」

  楊度詫異地打量著,只見和尚身高足足超出他大半個腦袋,粗眉大眼,寬臉長耳,滿嘴濃厚的鬍鬚垂到前胸,膀闊腰圓,孔武有力。他暗暗吃驚,心想:若不是光光的腦頂上那九顆醒目的艾炙傷疤,眼前站立的分明是一個江湖豪傑、武林高手!於是忙答道:「楊度素慕法師高名,今日有幸得見佛容,不勝榮幸。」

  鐵匠又指著木匠說:「這位便是白石先生。」

  齊白石忙將起皺的長衫扯平,垂手恭立道:「木匠齊璜向晳子先生行禮了。」說著便深深地鞠了一躬。

  楊度忙扶住,說:「舍弟時常稱讚先生繪畫治印,藝冠三湘,今夜特來拜識。」

  「楊二師兄那是誇獎,其實不敢當,不敢當!」齊白石搖著頭,心裡卻很高興。

  說話間,楊鈞也與和尚互相問了好,然後拉著木匠的手,親熱地站在他的身邊。大家坐下後,說著閒話。鐵匠有事先告辭了。

  將門之後的楊度,文雅的外表裡流動的是豪放的熱血,他第一眼見寄禪長得如此雄壯威風,便打心眼裡喜歡,很樂意與和尚多說話。楊鈞則有許多刻石的體會要對齊白石說,於是四個人分成兩攤子,都談得十分投機。

  楊度見桌上擺著一個簿子,上書《白梅集》三字,便拿過來,說:「據說法師二十多年來吟的詩有一千多首,這本詩集是第幾本了?」

  寄禪笑著說:「晳子先生出身世家,飽讀詩書,吟的詩才真的是詩,貧僧腹內草莽,所謂吟詩,不過是打山歌而已。」

  楊度說:「法師客氣了。詩言志,道出真性情的,便是好詩。詩三百,大部分都是當時的山歌情歌。」

  寄禪會心地一笑,說:「晳子先生,你真的懂詩。不瞞你說,這本《白梅集》是第三本了。第一本詩集叫《嚼梅集》,收的是吳越之遊的詩三百餘首。第二本詩集叫《餐霞集》,收的是漫遊回來,到大羅漢寺之前的詩五百餘首。這本《白梅集》將這一年的詩匯總了一下,也有三百多首。」

  楊度贊道:「真不容易,前代的名詩僧沒有一個可以與法師比得的。」

  寄禪大笑道:「多有什麼用,好的太少了!」

  楊度說:「哪裡,哪裡!」說著順手將《白梅集》打開,一眼見第一頁上寫著「白梅詩五首」,心想,看來這就是這本詩集命名的由來了。再看那字,卻不上眼,歪歪斜斜的不成體,又大大小小,搭配不勻,也有寫錯寫白的,旁邊有改正的字,字跡端正,顯然是別人的筆跡。楊度想:這樣的字也能寫得出好詩來嗎?和尚能吟詩就不簡單了,是不是世人鑒於此而把他抬高了呢?姑且看看吧!遂先看第一首:

  了與人境絕,寒山也自榮。孤煙淡將夕,微月照還明。空際若無影,香中如有情。素心正宜此,聊用慰平生。

  楊度吃了一驚。這詩真的寫得不俗,尤其是「孤煙淡將夕,微月照還明」這兩句寫得妙。於是頓生興趣,一口氣讀了下去:

  一覺繁華夢,性留淡泊身。意中微有雪,花外欲無春。冷入孤禪境,清如遺世人。卻從煙水際,獨自養其真。

  而我賞真趣,孤芳只自持。淡然于冷處,卓爾見高枝。能使諸塵淨,都緣一白奇。含情笑松柏,但保後凋姿。

  寒雪一以霽,浮塵了不生。偶從溪上過,忽見竹邊明。花冷方能潔,香多不損清。誰堪宣淨理,應感道人情。

  人間春似海,寂寞愛山家。孤嶼淡相倚,高枝寒更花。本來無色相,何處著橫斜?不識東風意,尋春路轉差。

  楊度讀罷,心裡歎道:「一個和尚能將梅花寫得如此傳神,真正稱得上才情橫溢。」於是激情洋溢地對寄禪說:「法師,古來詠梅的詩人成百上千,尤以林和靖居士的梅詩最為高雅,然法師這五首白梅詩,卻在和靖居士之上。」

  寄禪連連說:「晳子先生過獎了。貧僧努力追趕,還望不到和靖居士的後塵哩!」

  楊度說:「若法師不嫌棄,晚生試評論一下如何?」

  寄禪說:「晳子先生大才,正要聽你為貧僧糾正錯謬。」

  楊度指著詩說:「這兩句,『意中微有雪,花外欲無春』,可謂道出梅之神。這兩句,『淡然于冷處,卓爾見高枝』,可謂突出了梅之骨。這兩句,『孤煙淡將夕,微月照還明』,吟出了梅之韻。這兩句,『花冷方能潔,香多不損清』,說出了梅之理。而『人間春似海』一首為諸詩之冠,不可以句摘。詠梅至此,真是獨擅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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