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五七


  「第一次在咸豐四年春,我那時也在東洲,但不是做先生,而是做學生。曾文正在衡州府練了大半年的兵,建起了水陸二十營一萬人的團勇。就要出師了,他寫了一篇《討粵匪檄》,叫人抄了幾百份四處張貼。我看到了,就借此入手,到桑園街去會曾文正。」

  曾國藩的文章本寫得好,又加之功業名位冠于一時,當時讀書人無不誦讀曾的文章,稱之為湘鄉文,比桐城文還要高出一籌。楊度也讀過這篇檄文,他極為用心地聽著,看先生是如何通過這篇檄文入手的,這可是真正的窾要之處!

  「我那時年輕,原以為曾文正大異于常人,誰知一見面,才知他極其普通。他那時正守母喪,辦事都穿素便服,我看他那模樣,就是一個鄉里窮塾師,待人也還謙和,一開口就說對我聞名已久,先以為這是客套話,後才知道他真的聽別人說起過我,於是一下子就顯得親近了。我說,曾大人,你的檄文寫得好是好,就是回避了一件大事。他問回避了什麼大事。我說長毛造反,一個重要的依據是說滿人不是中國人,所以要把滿人推翻趕走。其實長毛這個說法是錯的,滿人是中國人。滿洲是在唐代就入了中國的版圖,怎麼說滿人不是中國人呢?檄文對此事一字不提,而大談保衛孔孟名教,使人覺得湘勇是一支衛道之師。我勸曾文正,這篇檄文再不要印了,免遭非議。」

  楊度心裡想:在京師時聽說有一種革命黨要推翻朝廷,理由也是說滿人不是中國人,滿人入主中原,就是中國亡了國。看來先生早在四十多年前就批駁了這種觀點。

  「先生,曾文正當時怎麼說呢?」

  「曾文正聽了我的話後,笑著說,說得好,足下年紀輕輕便有這等見識,將來前途無量。我見機會到了,便說我有幾句重要的話要對大人說,請屏退左右。曾文正將我帶進他的書房。我關上門窗後對他說,滿人入關二百年來,歷來對漢人防範甚嚴,明公今有水陸萬眾,皆一人所招,兵強馬壯訓練有素,此為我朝從未有過的事,朝廷對此將會亦喜亦憂,望明公師出以後於此等處時時加以檢點,免遭不測。曾文正聽後點了點頭。我於是又說,明公治軍嚴明,禮賢下士,衡州有識之士都以為明公為扭轉乾坤之人。秦無道,遂有各路諸侯逐鹿中原,來日鹿死誰手,尚未可預料,願明公留意。」

  王闓運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端起茶杯。楊度聽得入迷,也緊張極了,忙催問:「曾文正公聽了先生的話後是如何說的呢?」

  王闓運喝了一口水,輕輕地搖了搖頭說:「曾文正聽了我的話後半晌不做聲,拉長著臉,脖子上的筋鼓鼓的,好久之後才說了一句,今夜天色已晚,就說到這裡吧!什麼態度也沒有。」

  「噢!」楊度垂下了頭,慢慢端起酒杯。這時他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風又起了。呼呼的秋風卷著夜雨,打在樹葉上,打在窗櫺上,發出令人生悸的聲音。楊度仿佛覺得門外有千軍萬馬在奔跑,幻幻影影的,似乎是當年湘軍與太平軍在激戰。

  「第二次是在文宗剛剛駕崩的時候,從當時京師和熱河的種種跡象看來,會有大變故出現。我為肅雨亭的處境深為擔憂,特為連夜兼程南下趕到安慶,勸說曾文正或帶兵入京勤王,或乾脆在安慶獨樹一幟,不受朝廷約束。」

  「曾文正這次的態度怎樣呢?」楊度急切地問。

  「嘿嘿!」王闓運冷笑了兩聲,「比上次還糟。他不做聲,只在桌子上用茶水連寫了幾個『狂妄狂妄』,然後藉故起身出門,走到門邊還回過頭來對我說曹子建的後人送來幾張字畫,要我鑒定一下是不是曹子建的真跡。他把我看成什麼人了?從那以後,我徹底失去了對曾文正的期望,同治十年在清江浦第三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只跟他談詩文,再不提國事了。」

  楊度失望之餘,記起剛才老師說了一句這樣的話:「從當時京師和熱河的種種跡象看來,會有大變故出現。」那不又是一次預見嗎?人生最難的是預見,最可貴的也是預見,立志投身政壇的楊度更希望能有老師這種非凡的預見力。

  「先生,您老是從哪些跡象看出咸豐皇帝死後會有大變故的出現呢?」

  王闓運左手托起銅煙壺,右手上下不停地在煙壺上撫摸著,沉吟不語。楊度猛然間有了一個新發現:老師的銅煙壺鋥鋥亮亮的,原來並不是周媽擦拭的,而是他自己撫摸成的。看著他那輕柔的動作,仿佛摸的不是煙壺,而是他心愛的小孫子的臉蛋。

  「這話就長了。」王闓運將煙壺放回到書桌上,緩緩地說,「先要從文宗與六爺恭王兄弟失和說起。文宗的生母孝全太后很年輕的時候就去世了,那時文宗只十歲,由恭王的生母孝靜太后撫養。孝靜待文宗如同己出,兩兄弟年紀相差不到一歲,常在一起玩耍,故而文宗與恭王的關係比醇王、鐘王、孚王為親。咸豐五年,孝靜病危,文宗常去探視,親伺湯藥。有一天,文宗又去看望孝靜,孝靜正面向牆壁側睡在床,她以為是自己的親兒子恭王來了,便說,你又來了,該給的東西都給了,皇帝心眼多,你要提防些。說完轉過臉見是文宗,很覺慚愧。文宗假裝沒聽見似的,一如平日樣地請安問候。過幾天,孝靜死了,文宗諡她為孝靜康慈弼天輔聖皇后,不系宣宗諡,不祔廟,有意減殺哀儀,把孝靜降在生母孝全之下。

  「恭王為母親懇求祔宣宗廟號,文宗不許。大喪辦完後,便以辦理喪事不周為藉口,罷了恭王的軍機大臣的職務,命回上書房讀書。過兩年雖複授都統,再授內大臣,但兄弟倆的隔閡甚深,始終未能恢復如少年時的親密無間的關係。咸豐十年,洋人打進北京,文宗躲到熱河,恭王留守北京,全權與洋人談判議和。後來文宗在熱河病重,恭王要去探視,文宗都不許。文宗與恭王失和,讓一個人鑽了空子,那就是當今的西太后,當時的名號為懿貴妃。懿貴妃這人在當妃子的時候便不安本分,喜歡攬權管事。肅雨亭很討厭她,要我幫他出主意去掉那個大清帝國的隱患。關於這件事,我對你說過,你還記得嗎?」

  怎麼不記得?兩年前的一個夏夜,也就在這裡,在這間煙薰火燎的明杏齋書房,先生給他上了一堂最生動深刻的帝王之學課:講敘當年的祺祥政變。楊度清楚地記得,先生當年給肅順出了兩個主意:勸文宗效漢武帝處死鉤弋夫人的故事賜慈禧以死,若此計不成,則留一道遺詔給皇后,藉以制約慈禧。

  「這個厲害的女人利用恭王長期遭冷遇急於掌權的心理,與恭王聯合起來,於是有了祺祥之變。我的計謀落了空,肅雨亭也因此丟了頭顱。這些都不說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場變故給湘綺老人的刺激太深了,他不願過多地再去談論它。「我後來回湘潭講學,不再參與政事,但對朝廷的大計舉措一直在關注著。金陵攻下後,勒令曾沅甫回籍養病,逼曾文正裁撤湘軍,充分暴露了這個女人的心計和手腕。穆宗死後,她不立溥字輩的人繼位,卻要立胞妹之子,年僅四歲的今上登基。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因為若立溥字輩,她則成了太皇太后,不能再干涉朝政了;若立年長的,她也難以隨意挾制。這個女人的貪權擅政之心真是歷代少有。後來,她又和恭王不協了,因為恭王比她能幹,恭王又多次阻止她修建行宮,她又嫉又恨,終於在甲申年中法戰爭時期,藉口恭王辦事不力,罷了他一切職務,起用她的妹夫醇王,同時軍機處全班換人。從此朝政如江河日下,不可收拾。時人將此事比作開元年間的罷張九齡而起用李林甫。」

  窗外,急風暴雨已經過去,夜色黑得如同鍋底一般,孤島東洲早已沉入酣夢,就連平素那些「三更燈火五更雞」的用功學子也已熄燈入睡,惟獨明杏齋這盞燈已添過三次油了,依然閃亮著。老人在回憶往日風華正茂的歲月,評判歷史煙雲的是非功過;年輕人在努力吸取前人的經驗教訓,憧憬日後輔佐朝政的輝煌前景。兩個人的精神都異常亢奮,如同忘記了室內的詩文酒罈,忘記了門外的校舍樹木、島外的芸芸塵世,甚至也忘記了自身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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