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五八


  「就我的觀察,愛新覺羅氏本是一個強悍的家族。努爾哈赤不用說了,正是因為他的英武,才有建州部落的強盛國力,奠定了日後入關主中原的基礎。他的兒子皇太極也英雄蓋世。傳到福臨,雖年輕早逝,但那個少年天子也有許多超乎常人之處。到了玄燁、胤禛、弘曆三代,不僅是大清朝的全盛期,也是中國有史以來罕見的全盛時期,無論是君王本身的文治武功,還是國家的強大興旺,都完全可以和漢唐盛世媲美。也可能正是應了日中則昃、月滿則虧的古話,傳到顒琰就顯得平庸了,國家的弊病也日漸露出,只是那時內則有乾隆朝留下來的厚實家當,外則洋人也還沒惹是生非,二十五年的天下,雖有幾年白蓮教的鬧事,也總算是平平安安地過去了。到了旻寧,他的仁弱,從選嗣一事上足可體現。」

  「據說文宗就是因為圍獵時一矢未發而得皇位的,是這樣嗎?」楊度插話。

  「正是。」王闓運點頭,「奕聽從師傅杜受田的主意,圍獵時不發一箭。旻寧問他,他說目前正當春季,是鳥獸繁衍的好時候,兒臣不忍心殺生以幹天和。旻寧聽了大為感慨,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帝者之言,遂定奕為大阿哥。旻甯若作為尋常人,這種心思正是仁愛之心,足可以使他成為孝悌君子。但身為天子則不能只有仁愛而無威嚴,君臨天下,須恩威並重。旻寧缺的正是一個威字,所以後來洋人在海隅生事,他採取的總措施是息事寧人,致使大清朝的國門被洋人的船炮撞開了,啟後來無窮之患。」

  楊度禁不住又說:「先同意林文忠公抵抗,後又將他革職充軍,也太不講信義了。」

  「這也是出於他的軟弱性格。在洋人的炮火威嚇下,他害怕了,只圖早日安寧,便顧不得信義不信義了。」湘綺老人繼續說,「旻寧幾個出頭露面的兒子都秉承了他的軟弱性格。文宗剛即位時還有點勵精圖治的樣子,後來太平軍一起,洋人一打,困難重重,他失望了,退縮了,以醇酒婦人來解脫,結果酒色過度,三十歲就死了。恭王號稱能幹,但同治初年秉政不久,被西太后輕輕一壓,便繳械投了降,以認錯求得寬恕。至於醇王還有趣些,聽說西太后要立他的兒子做皇帝,當場就嚇得昏死過去,醒來後痛哭流涕,叩頭求免,這哪有一點龍子龍孫的味道!連一個普通田舍翁都不如。接著便上疏,求開缺一切差使,說什麼為天地留一虛糜爵位之人,為宣宗成皇帝留一頑鈍無才之子,簡直把列祖列宗的臉丟盡了。這樣膽小怕事的醇王生下的兒子,還能是有作為的人嗎?」

  王闓運冷笑一聲,楊度也笑了一下。

  「可見愛新覺羅氏從入關之後,由強悍到平庸到懦弱,已是一代不如一代。所以對今上,我一直不寄予重望。反過來,從殺肅雨亭壓恭王嚇醇王來看,那個那拉氏才真正是強者。今上的種子既是弱的,又四歲入宮,在她的卵翼下登上帝位,又在她的淫威下長大,今上對這個所謂的親爸便只有又感激又害怕的分了。雖說現在是親政了,他能不聽老佛爺的嗎?他要改變老佛爺過去的那一套,要罷黜老佛爺過去提拔的舊人,老佛爺能不憤怒嗎?老佛爺一憤怒,辛酉年的舊事就有可能重演。這就是我對新政遭殺頭流血下場的預料。」

  窗外又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星移斗轉,新的一天悄悄地來到已有一個多時辰了。湘綺老人這一番對愛新覺羅家族的剖析,使楊度大長了見識,得到了多方面的啟迪。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他們是一腔熱血忠君愛國,但知己而不知彼,結果碰得頭破血流。自己也跟著他們鬧了一段時期。幸而有這麼一個極富政治經驗又冷眼旁觀的先生的及時點撥,否則平生大志一無展布之時,便被投之囹圄,甚或被砍了頭,豈不太冤枉可惜!

  「來來來,再喝兩杯!把碟子裡剩的鹵菜都吃掉!」王闓運把已放下多時的筷子又舉起,敲了敲碟子邊。

  楊度趕緊把罎子端起,先給先生倒滿,又給自己加上,一罎子鬍子酒只剩下小半了,師生二人又重新碰了杯。

  「康有為這班子人現在是雞飛蛋打各奔東西了,他們的不幸,在於扶持的是一個軟弱而無實力的皇上,反對的是一個強悍而又死黨眾多的太后,這是他們失敗的一個主要原因。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鼓吹民主民權。這一點,你去年從長沙回來時,我就講過,民主民權,在泰西或者可以實行,但在我們中國卻是萬萬行不通的。擇一個英明之主而輔之,這是我前半生為之奮鬥的目標,可惜我時運不濟,未曾遇到合適的人。肅雨亭、曾滌生都不是真命天子。肅雨亭有其膽而無其才,曾滌生有其才而無其膽,都白讓我操了心,我希望你的時運比我好。外人侵淩,主上柔弱,民生不安,國家不穩,這國亂民危之際,正是英雄豪傑並出之時,我幫你留意,你自己也要有心,選擇一個真正有膽有才的人輔佐之,讓我有生之年能看到我的帝王之學沒有成為空談。晳子,你應當清楚,我在你身上寄託著多大希望啊!」

  說到這裡,王闓運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雙目炯炯地望著眼前這位英氣勃發的學生兼姻親。楊度也將酒一口喝盡,莊重地說:「先生放心,楊度一定不負您老的厚望!」

  一股酒氣沖上腦門,王闓運覺得頭暈暈的,桌上的狼藉杯盤顯得模糊了。他揮揮手說:「晳子,你回去吧,我乏了,要睡覺了。」

  正在這時,一聲嘹亮的雄雞鳴叫,穿過窗櫺傳進書房,步履蹣跚的王闓運停下了腳步。突然,他引吭高吟,聲調悲愴慷慨:

  飲酣畫鼓如雷,誰信被晨雞輕喚回。歎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淒涼感舊,慷慨生哀。

  楊度被眼前突發的這一幕驚呆了。這應景而起的半闋宋詞,抒發了先生多少追憶,多少抱負,多少牢騷,多少期待!目送先生步入臥房後,楊度才戀戀不捨地走出明杏齋。

  東洲的風和雨都已停了。近處仍然漆黑一團,遙遠的東邊天幕,現出一抹淺灰色的亮光,新的一天的黎明已將它的第一縷晨曦送到了人間。四周的空氣分外清新。楊度毫無睡意,他整夜都在亢奮之中,此時的頭腦顯得十分清醒。他仿佛意識到,湘綺師神秘深奧的帝王之學,經過兩三年來的研習揣摸,終於在昨夜探到了它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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