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四五


  「哦!」袁世凱取下放在嘴裡的雪茄。他抽得很凶,一支肥大的雪茄只剩下一半了。「你一提起我就記得了。你在北京住得不久,不知北京的天氣,再沒錢用,不過清明是不能當皮袍子的呀!」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徐世昌也跟著一起笑。他因早年家境貧困,一直保留著節儉的生活習慣,衣著樸素,不抽煙,甚至茶也很少喝。他插話:「京師俚語說,三月天,皮換棉,八月中秋節,兔子窩裡歇。一年到頭,冷的日子多,熱的日子少。」

  楊度說:「當時送皮袍來的人說了一句話便走了,我也不知道大人住在哪裡,問梁卓如他們,也不知道,故而一直無從致謝,心裡想起來常覺慚愧。」

  「區區小事,不必言謝。」袁世凱誠懇地說,「何況先生當袍沽酒,歃血盟誓,願為大清王朝的強盛勇赴國難,此乃真正的慷慨熱血之士,最為袁某人所敬重,傾囊結交猶恐不及,何謝之有!京師愛國志士的集會,只要有空,鄙人就親自前去聆聽,每每得益甚多。那次松筠庵集會,恰因俗務纏身,一時不能前去,特派小兒克定去聽。克定回來後與我說起此事,我馬上就叫他安排人贖回送去。」

  袁世凱的一口豫東話幹脆利落,沒有當時官場那種含糊敷衍的習氣。楊度從未見過這樣的幹才,又見他對關心國事的年輕書生深表贊許,更在心中增添一番敬意。楊度平日接觸的多是不負實際責任的讀書人,激昂有餘,冷靜不足。這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他要認真聽聽這位正在腳踏實地做著富國強兵事業的有為官員,談談對國是的看法。

  「袁大人,你多年揚威海外,久為國人欽仰。我昨日抵達小站,親見營風整肅,士氣昂揚,今日又在操場上觀看兵士的軍事演習,技藝嫺熟,士騰馬躍,又見大人親自監督發放餉銀,力矯軍營陋習,並世難找第二人,可見在海外的軍功得之實非偶然。又知大人憂國憂民,以大清王朝自強為己任,對國是深有洞察。楊度雖一介書生,身無半職,手無寸權,卻天生喜談國事,愛做憂天之杞人,今欲竭誠向大人求教,想大人當會不吝賜與。」

  「晳子先生,你太客氣了,要說對國事的思考,康南海先生、梁任公先生以及你們這班強學會、保國會的先生們都研究得很深透。鄙人長期在海外,對國內情況知之不多,這幾年縮在小站這塊地方,又很閉塞。不過,我很願意與你共同商榷救國大計。你有什麼想法,我們隨便聊聊吧!」

  見袁世凱爽快地答應了,楊度很高興。他說:「我想先請教下,甲午那年的海戰,到底是那一仗的失敗,還是我們整個大清國對小日本的失敗?」

  袁世凱立即回答:「甲午年的海戰,以海軍全軍失敗為結束,其實是我們整個國家慘敗於日本帝國。晳子先生,鄙人對你說件事。那年日本駐紮朝鮮的軍隊陸續由六千人增至一萬二千人,在漢城周圍挖掘戰壕,修築哨壘,同時鄙人又截獲了他們秘密調遣海軍的命令。情況很明顯,日本會有大規模的軍事行動。鄙人鑒於此,向朝廷發電,請求再增派軍隊來朝鮮,希望以壓倒優勢震懾日本,使他們放棄軍事行動的想法,但朝廷沒有回音。而後一連十個電報,均石沉大海。無法,鄙人只得回國。朝廷對形勢估計錯誤,以為日本不敢開戰。海戰在我們無任何準備的情況下爆發了,我們終於坐失良機,最後全盤敗給日本。」

  袁世凱說到這裡,又換了一根雪茄,猛地抽了兩口,像是對當年的失誤感到極其痛心似的。

  楊度的胸口也有點沉悶。他喝了一口茶問:「袁大人,現在有識之士鑒於甲午年戰事的失敗,深以為中國非變法不能自強。聽徐老先生說,皇上也亟欲起用一班有才識的人,並馬上要詔告天下以定國是。但官場上除湖南湖北等個別省實行維新外,大部分都在等待觀望。袁大人,您以為中國的維新變法有成功的可能嗎?」

  昨天深夜,袁世凱、徐世昌一回到小站,營務處的官員便把楊度持徐致靖信前來拜訪的事稟報了。袁世凱和徐世昌心中有數,知道這表明徐致靖有推薦之意,二人仔細地商量了一番。這時,袁世凱略微思考一下說:「自古以來無不易之法,時至今日,國家內而不能抗災,外而不能禦侮,若還循先前舊法,不思改弦易轍,豈能擺脫困境,豈能轉弱為強?所以鄙人從心裡擁護皇上維新自強的決定,只要皇上聖心堅定,事情就好辦了。現在有許多人之所以還在觀望,就是未見皇上下定決心,故明定國是之詔必須早下,以此安定全國臣民之心。鄙人一向認為維新變法一定會獲得上下支持,一定會成功的。」

  袁世凱的語氣十分肯定。楊度心想,這是一個見事明晰、自信心極強的人。徐世昌一直全神貫注地聽著,這時也插了一句:「這是慰庭的一貫看法,他常常以此來堅定小站全體將官的心。」

  楊度點點頭,又問:「袁大人,你的信心將會使皇上增添一份力量,也會使康長素、梁卓如、譚複生等先生得到鼓舞。我還想問一句,您認為哪些陳法是當務之急非變不可的?」

  袁世凱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然後以堅定有力的口氣說:「當務之急,一在改官制,二在廢科舉,三在練新軍。改官制以利朝廷政令暢通,廢科舉以利選拔真正有用的治國人才,練新軍以蕩滌綠營的暮氣,使軍隊能真正起到保國禦侮的作用。」

  袁世凱的想法與梁啟超、譚嗣同的想法竟然完全一致,使得楊度大為感動,他決定要將在小站所親見的一切,一點一滴地向徐致靖稟報,請老先生相信,新建陸軍統帥是當今官場上的鳳毛麟角,他手下的七千新軍是一支強大的力量,要維新,要變法,非得重用他不可。他激動地對袁世凱說:「袁大人,我今日聽了您的指教,所獲比松筠庵多次集會的還多。明日回到京師,一定將大人的所教所為和新建陸軍的訓練成績向強學會和保國會的諸君大力宣傳。」

  「晳子先生,鄙人謝謝你了。」袁世凱又一次握緊楊度的手。

  吃晚飯時,袁世凱和徐世昌親自陪著楊度。袁世凱一再勸酒勸菜,殷勤備至。楊度喝得醉醺醺的。第二天上午,袁世凱親來驛站送行,徐世昌則一直陪送到天津火車站,臨下車時,又送上一千兩銀票,說是慰庭贈的車馬費。楊度大為意外,懼不敢收,但徐世昌反復陳說袁世凱的愛才惜才的心意,請他務必收下。楊度想,對方既然出於至誠之心,而自己也的確缺這個東西,推辭幾次,也便收下了。

  火車風馳電掣般地向京師奔去,楊度坐在車上興奮不已。雖然只是短短一天多的接觸,他已認定袁世凱是個英雄,並預感到袁世凱的新建陸軍,將在中國大地上迅速崛起。

  回到京師,楊度在徐致靖的面前將袁世凱大大地吹噓了一番。這時離會試只有六天了,他不敢再分心,遂和夏壽田一起閉門用功。

  會試下來,楊度自我感覺很好,誰知金榜公佈後,卻並不見他的名字。他素來自視甚高,不料再次告罷,心中十分懊惱。夏壽田雖中貢士前列,他生性沉靜,並不欣喜若狂,安慰楊度後,自己繼續用功。到了殿試張榜時,竟赫然高中一甲第二名,成為戊戌科的榜眼。

  按規定,一甲三名免去朝考直接進翰林院,於是夏壽田隨即被授予翰林院編修。二十年寒窗苦讀,皇天沒有辜負有心人,二十八歲的夏府大公子終於一舉成名天下知。喜訊傳出,京師的湘籍官員們無不覺得臉上很光彩。原來,有清一代的鼎甲,大半部分被江南舉子所佔據,從順治丙戌科起到本科,共計舉行了一百一十科,湖南籍鼎甲中只有嘉慶乙丑科的狀元彭浚、探花何淩漢,戊辰科的探花石承藻,己卯科的探花胡達源,道光乙巳科的狀元蕭錦忠,同治癸亥科的榜眼龔承鈞,戊辰科的榜眼黃自元,光緒庚辰科的榜眼曹詒孫、探花譚鑫振,甲午科的榜眼尹銘綬、探花鄭沅、乙未科的探花王龍文,加上夏壽田僅十三人,故顯得極為珍貴。

  半個月來,新科榜眼夏壽田忙於領恩榮宴,詣孔廟行拜謁禮,公請座師房師,出席各種宴會,真個是日日酒席,夜夜笙歌,享盡了人間的光彩榮耀。相形之下,楊度則顯得冷落淒涼。梁啟超等人安慰他,並請他留在京師一道參與變法。他雖答應了,但心裡總感到壓抑。夏壽田對楊度說:「晳子,你不應該難受,你應該高興才是。」

  楊度不解:「名落孫山還有什麼可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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