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四四


  「啊!袁大人真了不起!」楊度不由得脫口讚歎。他熟悉綠營情況,知道所謂的截曠和扣建,是當官的侵吞軍餉的普遍手法。軍餉的預算是全年的,這一年中常有兵員的出缺和替補,這中間難免日期不相銜接,這不相銜接的兵餉需要按時扣除,此謂之截曠。當時計算日期,均按農曆每月三十日,遇小月只有二十九天,稱為小建,則扣除一天,只按二十九天實發,名曰扣建。按理這兩筆款子均應上繳國庫,但營官們幾乎都不交上來。楊度的伯父寬容部屬吞沒截曠和扣建,說部屬們辛苦,打起仗來腦袋就別在褲帶上,這兩個錢就讓他們得吧!楊度知道,袁世凱親自發餉,各營營官就得不到這兩項分外之財,這兩筆銀子便統統歸他所有了。「厲害!」他在心裡稱讚。

  「現在慰庭正在操場上監督發餉。他對我說了,發完餉後專門來看你。」

  「不敢當,不敢當!」楊度忙說,「菊人先生,過一會,我們到操場上去看看袁大人發餉吧!」

  「行,我陪你去。」

  接著,徐世昌向楊度介紹了新建陸軍的情況。新建陸軍現有步兵營十四個,騎兵營五個。營下設隊,隊下設排,排下設棚。以往,營官均由北洋武備學堂畢業的優秀學生充任。近兩年軍中辦起許多學堂,除德文學堂外,還有炮兵學堂、步兵學堂、騎兵學堂。這些學堂負責培養棚以上各級軍官,分高級班和初級班兩種。高級班以《觀海樓談兵》、《練兵要則十三條》為主要教材,初級班以《新建陸軍兵略錄存》、《訓練操法詳晰圖說》為主要教材。初級班的這兩種教材也是袁世凱自己寫的。又規定,凡營官隊官必須由高級班畢業方可充任,排長棚長必須由初級班畢業方可充任。這樣一來,全軍上下人人奮發,爭取進學堂圖個出息。新建陸軍於是出現了一股迥異各地旗兵各鎮綠營的新氣象。

  徐世昌的簡單介紹,使楊度聽得入迷。小站的新建陸軍訓練得如此出色,京師中關於袁世凱能幹的傳說的確不是虛誇。

  看看時近正午,徐世昌請楊度吃午飯。楊度問:「練兵場上的餉發完了嗎?」

  「還早得很哩!」徐世昌微笑著說,「七千號人,一人一份,要一整天才能發完。」

  「這個時候還發嗎?袁大人和營務處的老爺們難道就不吃中飯了?」楊度奇怪地問。

  「發餉這天,中飯在操場上吃,慰庭和所有官兵一樣,一律四個鮮肉大包,一碗菜湯。未領餉之前,操練步法槍法,領了餉後繼續操練。因為這一天發餉,大家的勁頭格外足,從早練到天黑都不覺得累。」

  真是新鮮!楊度起身說:「菊人先生,我今天也不在這裡吃飯了,我也去操場領一份四個大包一碗菜湯吧!」

  「晳子先生有這份興致,真是太好了,我陪你一道去!」

  走出軍營,將到操場邊角時候,一陣陣飛揚的塵土夾雜著喊殺聲便朝著楊度撲面而來。走近一看,操陣法的,練槍法的,格鬥對打的,摸爬滾臥的,一幅熱烈雄壯的練兵圖便出現在眼前,很有些翻江倒海、龍騰虎躍的氣概。楊度眼界為之一開。

  走到操場偏遠的北角,這裡另是一種氣象。只見紅、藍、黃、黑、橙五色白虎旗下分列著五營騎兵,一色的高頭大馬上坐著甲胄鮮亮、刀槍耀眼的騎士。前面用幾張木桌拼成了一副長形案板,案板邊的正中座位上坐著一個全副武裝的中年人,兩旁分站著四五位執事人員。其中一人捧著厚厚的花名冊,一人在旁大聲喚名字,一人從一個大木箱裡取出一錠錠小銀塊,另一個接過遞給前來領餉的騎兵,還有一人屁股上吊著一把尺多長的盒子炮在旁邊遊弋。整個場面除呼名、應答,及偶爾的戰馬鳴叫之外,再無其他聲音。清風吹拂,五色白虎旗迎風飄揚。楊度看在眼裡,歎了一口氣說:「詩曰『蕭蕭馬鳴,悠悠旆旌』,這不就是詠的今日眼前的情景嗎?菊人先生,看來坐在那裡監督發餉的人,就是當今『展也大成』之統帥袁大人了!」

  「正是。」徐世昌點頭說,「你在這裡等一會,我先告訴慰庭一聲。」

  「不要打擾他了,我們到旁邊去瞧瞧。」楊度拉著徐世昌的手,兩人向東邊走去。

  「菊人先生,一個兵士月餉多少?」

  「兵士分三個類別發餉。陸軍又叫正兵,月餉白銀四兩五錢,騎兵比正兵多五錢,工兵比正兵少五錢。」

  「月餉很高哇!」楊度說,「現在京師一石白米賣一兩五錢銀子,四兩五錢可以買三石白米。這樣說來,一個正兵可以養活四五口之家了。」

  「是的,比綠營要高點,又加之從不克扣,所以新建陸軍的士氣高昂。」

  來到工兵營的時候,他們正在挖操場的排水渠,既練了兵,又有實際作用。這時伙房送來了午飯。徐世昌和楊度跟工兵們一起在操場上吃了一頓關餉飯——四個大肉包,一碗菜湯。吃完飯後,徐世昌把楊度送去驛館休息,自己又回到操場,協助袁世凱監督發餉。

  晚上,楊度吃完了飯,坐在牛皮沙發上喝茶。昨天匆忙上車,忘記帶水煙壺,現在煙癮發作了,又不好意思向勤務兵要,正在喉嚨癢得難受的時候,門被推開了,徐世昌陪著一個人走了進來。楊度一驚,不待徐世昌介紹,便說:「袁大人嗎,請恕我未能遠迎。」

  「楊晳子先生,歡迎你來小站視察。袁某今日發了一天的餉,請教來遲,還望多多包涵。」說完伸出一雙大而厚實的手,楊度忙將手伸過去,趁著握手的機會,楊度將袁世凱仔細地打量了一番。

  這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人,腦袋出奇的碩大圓滾,眉毛粗壯,雙眼大而明亮,精光逼人,鼻樑端正,厚厚的嘴唇上蓄著濃密的短須,身板異常的寬厚結實,個頭很矮,要比楊度低半個腦袋。

  粗粗的第一眼印象,使楊度感覺到,眼前站立的這位新建陸軍的統帥有一種常人沒有的儀錶氣概。聯繫昨天的所見所聞,想起三年前他的不凡舉動,楊度立刻神情莊重,肅然起敬。

  「請坐,坐下說話。」袁世凱指了指沙發,說話間自己先坐了下來,當楊度也坐下的時候,卻驚異地發現,此時袁世凱卻顯得很高大,似乎要比自己高出半個頭。袁世凱操著濃重的豫東口音問,「抽這個嗎?」

  說著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金光閃閃的扁盒子,打開後露出並排擺著的五支黑黃色雪茄,他從中間抽出一支給楊度。楊度平時抽的是水煙,當時這種進口的外國雪茄很貴,一般人抽不起,楊度也沒買過,現在正值煙癮發作,再加上出於新奇,他不加推辭,伸手接了過來。袁世凱自己也拿了一支放在口裡,又掏出洋火,先給楊度點了,然後再自己點。楊度輕輕地吸了一口,立時感覺到一股奇妙的香味充塞口鼻,十分愜意,於是又重重地吸了一口煙下去,霎時間通體舒服,精神倍增,心裡想,還是洋人造的這種東西過癮。

  「晳子先生,謝謝你親自送來徐學士的策論題目,請你轉告老先生,我一定會按期作好送上的。」袁世凱吐出一口淡淡的輕煙,神態顯得悠閒,一天的勞累似乎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袁大人,我這次到小站來,既是奉徐老先生之命,也是自己極想拜謁您,當面表示我的謝意。」

  「晳子先生有什麼要謝鄙人的?」袁世凱笑著說,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袁的笑意謙和平易,完全沒有那種長期帶兵將領的威淩肅殺之氣。楊度樂於與這種人交往。「袁大人,您可能早已忘記了,三年前在松筠庵,我一時興起,當了皮袍買酒喝,是您第二天派人將皮袍贖回,又送到長郡會館。多虧了您的慷慨幫助,不然的話,往後的那幾天倒春寒,我還真的過不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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